一个混在向长白山方向逃亡避难的女真人群中的光头僧侣,经历了奔波不停的数个日夜之后,脚步逐渐开始踉跄难行,被身旁一个身材健硕慌张奔逃的汉子重重撞了一下,跌躺在地再难起身,他那件破旧僧衣裹着的身体上足足有五道致命的伤口,之所以还能吊着口气而不死,全凭他苦苦修炼将近百年的邪术勉强支撑着。
所幸他是跟在黑水靺鞨逃向长白山的最后一波族人的队伍后边,摔倒后被几人踩了数脚,身后便再无人影。·
即便如此,僧人躺在地上也已经毫无动静,如同死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胸口才微微开始起伏,口鼻间也呼出了白气。他闭着眼睛伸手抓起一团冰雪塞进口中,直到慢慢融化的雪水滋润了已经干裂出无数血口子的嘴唇,才终于有了些许力气,长长的叹了一声。
“杨琏真迦,真没想到能看到你这副样子。”一个牵着匹瘦骨嶙峋的驽马的女真老妇人从远处缓缓走近停了下来,对着僧人嗤笑道。
杨琏真迦睁眼努力的抬了抬头,看到老妇人之后,原本已经没了求生之意的眼中顿时含着希冀的光芒:“师妹,你终于来了。”
老妇人看到僧人满是虚弱之色,但年轻俊朗的面庞,心中最后的一丝怜悯消失殆尽,语气之中满是杀意:“师父传授给我们本事,可不是让你为了妄图长生逆天改命,就去食人脑浆的!”
杨琏真迦挣扎着坐起身子,艰难说道:“那几个颂国高手确实有些本事,特别是那个使刀的,前后只出了三刀,就差点把我的人魂灵彻底斩断,还有那个少林僧人,他不知用了甚么手段,把我因为修炼邪术产生的魔气都给吸走了,现在的我只是个普通人。”
“如此甚好,我的肉身也已经油尽灯枯,本来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不过要杀了现在的你,还是抬抬手就可以的。”老妇人冷笑着抬起手掌,就要将这个威名赫赫的妖僧杀了,为师门清理门户。
“乌珠,我杨琏真迦虽然并不是甚么好人,但我用食人脑的法子来修炼长生之体,并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杨琏真迦吐了口鲜血,脸色艳红,已经呈现出回光返照的征兆。
“师父当年死的不明不白,他的徒儿中只有你和我一直在找寻真相,想要为他报仇雪恨,这百十年间,虽然你一无所获,但是并不代表你师兄我没有找到线索。”
杨琏真迦这句话甫一说出,他的师妹马佳乌珠立刻收手:“仇家是谁!”声音已然有些急促。
杨琏真迦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乌珠儿,颂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龙势难挡,多数是因为那些异乡人的帮助,杀我的那几个人就是赵匡胤听了那些异乡人的建议而派来的,只因我知晓了太多的事情,具体的细节若是现在就告诉你,只会害了你,总之师父的死和那些在汴京城的异乡人有关。”
杨琏真迦深吸了几口气继续说道:“乌珠儿,你刚入师门时只有九岁,那时我已经十五岁,说是看着你长大也不为过,你性子安静沉稳,天资聪颖,颇得师父喜爱,待你如亲生女儿般,但你也因此受到其他弟子们的妒恨,可我却没有,整日里护着你,带着你玩耍,所以师父诸多弟子之间,只有你我感情最为深厚。
“师兄莫要再说了!”老妇人惨然笑道:“你唤我声乌珠儿,那我也再叫你一声大师兄,颂人刚刚立国,那辽人就开始使了各种手段分离女真人,故意将人口最多的黑水靺鞨驱逐向长白山,定是颂国那些厉害的家伙在背后驱使推动,但五胡之乱数十年间,咱们也对汉人犯下了无尽的杀戮,他们杀了成千上万的女真族人又如何,莫要说咱们整个女真族的犯下的罪孽,仅仅就是和你在中原屠戮虐杀的无数汉人相比,又算的甚么?”
“所以我早已经想通,罢了罢了,我就当这是给师兄你的业障挡下一些,下了地狱之后,少吃点苦。乌珠儿之所以还留着自己这条命,一是因为辽颂并没有对女真人有赶尽杀绝的意思,二是我想护着黑水靺鞨迁往长白山,从此远离战乱纷争。至于给师父报仇,方才我已经告诉你,我的肉身已经是风中残烛,寿命不多了,非是我不想,而是无力为之。至于师兄你,在我杀你之前,还是赶紧想想在死后见到师父,怎么去解释你犯下的滔天罪孽罢。”乌珠再次抬手,灵气在掌心凝聚。
“并不用师妹你动手,我的人魂灵即将就要消散,但我这具肉身,不仅再无丝毫魔气,还有着百年生机,我来到这里,就是想将这具皮囊交付与你,因为你知晓那些异乡人的可怕之处,也有想要守护的氏族,最重要的是你的三灵足够强大,我做了太多人神共愤的事情,待我见了师父,无论任何责罚我都愿意受了,我只能告诉你,杀了师父的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群人,更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世界!”
“师兄的实力远不如你,那一战拼光了自己积攒多年的老本,才能从他们的截杀之中逃了出来,若是以你三灵一体的修为,加上我这具身躯,假以时日,说不得就能寻得为师父报仇的机会。”
杨琏真迦忽然笑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道:“这颗丹药是师父的一个至交好友所赠,而这人却是个汉人,你可敢信?那汉人应该也是知晓异乡人的秘密,所以才将这颗丹药赠与师父。服下这颗丹药之后,哪怕濒死之人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能治愈伤势,师父被人杀死的头一天和咱们不告而别,其实他只和我一人说了,要出趟远门,然后给我留下了这颗丹药,简单的告知我这药丸的来历和功效后便匆匆离去,他没有带这颗丹药,想必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必死之局,可他还是留给了我,我一直想不明白。”
“而我被颂人高手围杀,虽然侥幸逃走,重伤濒死时,也没有用掉这颗丹药,一是因为我的灵魂已经处于消散的边缘了,便是吃了也只会成为一个毫无意识的活死人,二是因为我那时明白了师父当时的想法,他在面对绝望时,依旧还有希望,那就是我们。所以他才把这颗保命神丹留给了我。而我的希望,只有你一人了,我把这具用邪术炼化而成的躯体留给你,至于要不要,由你自己决定。”杨琏真迦将药丸塞进口中,看着乌珠说道:“马佳乌珠,你一定要牢记,如今女真人被他们赶向长白山,将来也定会有一天被他们从长白山驱逐出来!那些异乡人的首领,不是针对女真人,不是针对辽国,也不是针对颂国,他定是一个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想要把我们全部吞吃的妖魔!我吃的只是脑髓,他吃的,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气运!”
那药丸效果真如杨琏真迦所说,他刚刚将其吞进腹中,不过眨眼之间,重伤的身体便将周遭天地之间的灵气,如同鲸吞龙吸般吸纳而入,杨琏真迦一把扯下僧袍,那五道骇人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但在马佳乌珠眼中,自己这个师兄本就残缺大半的灵魂也在快速的化作虚无。
“以我一己之力想要对抗他们,只如蚍蜉撼树可笑。”杨琏真迦用尽了最后一丝残魂,使出了虬童之术,双瞳绿光荦荦对马佳乌珠说出自己生命中最后一道批言:“乱世在即,我将我的记忆都留存在这具肉身之中,师兄也曾尝试过很多别的方法,到后来只能用食人脑髓的邪术来壮大自身,即便是现在,我用尽所能,所看到的未来还是无尽的毁灭。”
“为了对抗那些异乡人,我把自己变成了恶鬼,依旧无能为力,我这一死定然坠入阿鼻地狱,根本就见不到师父的,乌珠儿,你记着,异族人并不是人,我已无时间给你讲个清楚,但是未来的某一天,你一定能理解的。你此行护送黑水靺鞨到达长白山后,不仅要尽快提高自己的修为,也要将整个黑水靺鞨掌握在手中,仅凭你一己之力是无法和异乡人抗衡的,乌珠儿,师兄我,就先走一步了。”杨琏真迦盘腿坐在雪地之中,双手合十,闭上了双眼。
寒风呼啸没个停歇,旁边那匹瘦弱的驽马许是饿的狠了,便从呆呆站立在风雪中久久不动的马佳乌珠手中,轻易的挣脱了牵着它的缰绳,自顾自的跑走了。
手中一轻,这才让马佳乌珠回过神来,可她并没有去追那匹驽马,而是看着自己无数族人走向远处那座即便在茫茫大雪中,也能看得清楚轮廓的连绵不绝的长白山,许久之后才走到杨琏真迦已经没有任何神智,但还活着的“尸体”面前,抽出匕首在自己的左手手腕割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将冒着热气的鲜血洒落在他的头颅之上,同时轻声念着晦涩的古语。
一直到手腕上不再流出鲜血,马佳乌珠猛的直挺挺向后躺倒在地,片刻之后,杨琏真迦睁开了双眼,先是抬起双臂,活动了一会手指,然后才有些笨拙的从雪地中站了起来。
他看向已经毫无生机的马佳乌珠,单手捏了个法诀,马佳乌珠周围的雪地就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形成一个大洞将马佳乌珠的尸身缓缓沉入地底,然后恢复了原状。
“从此以后再没有白云舍了,也再无杨琏真迦和马佳乌珠。”僧人的眼中无悲无喜,将僧袍重新披好:“师兄师妹,你们两人为了拯救天下,一个把自己变成食人无数的恶魔,一个成了悲天悯人的神婆,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所做的一切,根本没有为这个世界增加丝毫打赢那些异乡人的把握,而且你们的所作所为,一直都是在伤害自己的家乡?咱们师出同门,我会把你们最后的一丝残魂保留,让你们看看我怎么用自己的方式去和他们抗衡,自此之后我们就三人合为一人,再没有杨琏真迦和马佳乌珠和李建成,我们取个新的名字吧?翰米南这个名字可好?”
僧人自言自语的说了半天,甚至中途还似乎跟自己争论起来,两只眼珠都在不停的左右晃动,直到半晌之后,这才平静了下来,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好,那就叫翰米南罢。”
此时已经返回到颂国边境的“刀圣”关穹扭头看向“剑圣”裴曼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决斗?”
裴曼好险没被刚喝进口中的酒液呛着,抬起握着酒瓶的手臂抹了抹嘴唇:“关大头你这厮有病就赶紧去瞧病行么?咱们几个围殴杨琏真迦,被他逃了不说,还被他打的各个带伤,这个时候跟你决斗有甚好处?”
关穹瞪着双铜铃大眼:“你是剑圣,我是刀圣,本来就该一决胜负,你要能打败我,岂不是名声更进一步了?”
“什么叫本就该决胜负?再说我的名声还不够大么?”裴曼没好气的翻翻白眼:“我已经收了个小徒儿,甚是对我的脾气,欠那老赵的债这次已经还清了,回去之后我就要带着徒儿云游四海,没工夫跟你比划,而且剑圣这个名号恶心死个人,以后我就叫。。。就叫铁剑裴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