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阴雨扰乱了城市本身的噪音。在接下来漫长的寂静中,裴诗听见了这座金属城市的心跳声。它与自己的心跳同步,掠夺了呼吸。这种感觉,大概就像一个在看守所待了数个月的罪人,终于听见了那声死刑判决。就仿佛是肢体都被打了麻醉后被无痛地解剖,心脏j□j裸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她有太多的话想要说,但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是用手心按住电话,小心翼翼地把它挂断。
听见电话那一头的忙音,夏承司却迟迟未将手中的电话放下。他转过身,看向落地窗外的世界。那是一个被雾霾包围的深灰世界,让人想起童话故事里那些阴森森的原始森林。只是,矗立在这片浓雾中的,不是歪来倒去的松树,而是如刀般笔直锋利的高楼。天空是一只会喷水的怪兽,用洪水浇灭了所有的明媚光线,好像下一刻就要把这座城市吞入口中。这是他一向不喜欢的天气。因为在这样的气候下,他总是觉得手中的一切都不在控制之中。他微微皱着眉,拨通了另外一个电话。
“喂?”
听见这个声音,他把目光从窗外挪到桌面的文件上,声线低沉:“娜娜,悦悦在么?”
“夏哥哥,我就是悦悦啊,这是我的电话呀。”
“哦。弄错了。”
没错,他拨的是韩悦悦的电话,却把对方的声音听成了自己的夏娜。今天是太疲倦了么,怎么连亲妹的声音都没认出来。可没有办法。那一通电话过后,耳边一直在回响那个总是被压得很低的女性嗓音。到挂电话的时候,她的声音甚至有些沙哑,说的却是他不愿意再去回想的话。因此,除了这个声音,别人的声音听上去好像都是一样的。他用严厉的目光审视着文件上的数据,想要用更多的事情来干扰现在的思绪。最后,他终于说道:“悦悦,关于你说的事,我想过了。现在有个女朋友也挺好的。”
电话那边的沉默持续了足足有五秒。然后,韩悦悦像个收到惊喜的小孩一样:“真的?真的?我、我真的可以和你在一起吗?”
他被她的喜悦感染了,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也有些无力地笑了起来:“嗯。”
“我是在做梦吗……”
“抱歉,这件事我本来应该当面告诉你的。只是这几天时……”
他还没说完,她已抢先道:“没关系,没关系!你有这份心就好了。我真的好开心。我本来以为自己会被拒绝的,没想到,真的没想到……”说到后面,韩悦悦没再继续说下去。夏承司不会知道,电话那一头的她正在富丽堂皇的美甲店里做指甲,接到这通电话以后,她抽回指甲油未干的手,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这才是正常的女孩子吧。一件很小的事,就可以让她的情绪起伏巨大。她也很容易满足。作为一个男人,在与这样的女孩在一起,才更觉得自己是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只是,有的人很容易就喜极而泣。有的人,却是不管经历了再多的伤心,也无法流下眼泪。
地铁站的入口处积满了污水。泥泞的脚印遍及在地下迷宫的每一个角落,很快被清洁工推着仪器扫去,但很快又被踩上新的印记。在这样反反复复的场景中,裴诗收起伞,进入列车车门。广播里的女人宣告即将开车以后,两道自动门“砰”的一声,机械地撞在了一起。车在飞快地奔驰,车门玻璃上却留下了她的倒影。她看上去很劳累,但嘴角有一丝不明意味的笑容。这个笑容既像是在宣告自己的失败,又像是在炫耀自己用很短时间战胜疼痛。
还有什么情况会比现在更糟糕呢?小提琴拉不下去。曲子写不出来。前途一片空白。无法战胜那个人。和一个不是男友的人上床了。被森川光讨厌。还有,意识到自己的动心。动心之后,还被对方拒绝了。
原来,爱上一个人,就像是走在深渊的边缘。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伤害,什么时候会被摔到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好在她有金刚不坏之身,不管摔得如何粉身碎骨,都能够原地爬起来,继续不受影响地走下去--可是,不会死的人,是否就等于重来没有活过?
一股不知是腐臭还是体臭的味道占据了四周的空气。裴诗坐在拥挤的人潮里,忍不住用手掩住了鼻子。旁边浑身泥水的中年男子横了她一眼,醉醺醺地说:“小姑娘,你嫌我臭是吧?”她没有回答,只是站了起来。那个中年男子却狠狠推了她一把:“你觉得你自己了不起是吧?你站在这里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是吧?你了不起,你还在坐地铁?这么大的小女孩,连个男朋友都没有。这样下去,是没前途的啊。”
裴诗差点被他推倒,所幸抓住了扶手才站稳。车厢里的其他乘客都对中年男子露出了鄙夷的眼神,但这是个广袤而冷漠的城市,没有人会把自己无故往火坑里推。她不愿与他浪费时间,直接钻入人群,挤到门口,但那中年男子还在继续叫嚣:“你那是什么态度?一脸瞧不起人的样子?实际上,你应该是会被男人玩弄的类型吧?哈哈哈哈。”
刚好这时,列车在又一个站台上停下。裴诗原本就只是没目的地在外闲逛,这下更是毫不犹豫就下了车。地铁站里的空气并没有比车里好很多,但起码没了臭味。裴诗长吐一口气,看着告示牌上错综复杂的地铁地图。出来散心并没能让自己的心情变好一些,反倒变得更糟糕了。她终于选了一个目的地,换乘两次地铁,走过几条街,抵达了一个日式庭院。
在地铁上她就打过电话给森川光,但响了许久都没人接。这下到了他家门口,她收好伞,又按了几次门铃,才有几个彪形大汉走出来往外扫了一圈。没过多久,裕太匆匆忙忙地赶出来,一脸吃惊地说:“诗诗,你居然来了?”
“对。组长在吗?”
“在的,在的,在他房间。你等等,我进去跟他说一声……”
“他在忙?”
“不,也不是很忙。”裕太抓抓脑袋,弯腰鞠躬着把她往里面引,态度相当反常,“你在大厅等等我,我去找他。”
“既然如此,我跟你进去找他好了。”
她无视了裕太的推拒,与他大步往森川光房间的方向走。她知道这样很不礼貌,尤其是对一向注重礼节的森川光而言。可是,今天真的是例外。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再像上次那样等待大半天,她很急着要见他。而且离他家越近,这种迫切的心情就越明显。这段时间所有的事情加起来,已经快要变成一座巨大的石山,把她压到窒息了。原来她并不是没有知觉的死人,只是太多的痛苦加在一起,让她已经对这种感觉麻木了。她只想和他见面聊聊天,哪怕他不安慰她,只是笑着听她说也好。她想要向他道歉,得到他的谅解,这样她才会觉得自己不是四面楚歌,不会在下一刻倒下。
抱着这种信念,她拉开了森川光房间的门。
然而,眼前的画面却把她震住了--森川光穿着黑色的和服,正倚靠在榻榻米上。令一个穿着艳丽和服的女子坐在他面前,背对他,头后仰着靠在他的颈项间,衣领已经滑落到了手臂,露出半截白白嫩嫩的酥胸。他们面前放着一个小木桌,上面放了一张写了一半毛笔字的纸。他手里则拿着两支毛笔,一支蘸满了墨,一支蘸满樱桃汁,那只蘸有樱桃汁的笔就在她的胸部上方点点画画。他笑得文雅,却又有几分不怀好意。她红唇半张,口中断断续续发出j□j,双颊通红,也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他的笔。
“出去。”听见开门声,他连头也没抬,用日语淡淡说道,“我不是说了么,不要打扰。”
他又和那女子视若无人地温存了一会儿,却没有听到关门声,然后漠然地抬起头:“没听到我说……”看见裴诗的那一刻,他也呆住了:“小诗。”
“我不知道你在忙,打扰了。”裴诗鞠了个躬,转身就走。
前院的石子路被一些高大的斑竹挡住了路。雨丝像是从云朵里挤出的透明墨水,为这些清香的植物写下了情书。斑竹抖动着身躯,就似被恋人宠着的女人一样,炫耀着自己的幸福。但透过这些美丽的景物,仰起头,裴诗却只能看见高远的、深灰色的天。巨大的孤独感被无限放大,甚至吞噬了所有其它的负面情绪:悲伤、失落、绝望、惆怅、痛苦。她的身体里,只有空荡荡的孤独。
听见脚步声靠近,她原本想要冷静地告诉他“等你忙完了我再来找你”,但回头看见森川光担心的神情,心底忽然有一个声音告诉她:或许还是有人在意自己的。这种想法是这么冲动又不理性,可是眼眶却突然变热了:“等你忙完了,我再来找你。”
“小诗……”面对她这样的态度,他竟不敢再往前走一步,“那个女人不是……”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对我失望了。”她的声音沙哑,但语气还是和以前一样,冰冷犹如这一日的雨水,“所以,你现在做的每一件事,哪怕再恶心,都不必向我解释。”
过了半晌,他才低低地说道:“……恶心?”
裴诗用力摇摇头。她在胡说什么。怎么就这样把夏承司做的事代入了呢,她沮丧地说:“对不起,我用错词了,不是恶心。我的意思是……亲密。”
“我知道了。”他轻叹了一声,眼神黯淡下来,“没事,我不会在意的。只是这件事还是有必要跟你解释一下。刚才那个女人是一个艺妓。我和她做的事,如你所见,没什么好辩解的。”
“我知道,组长也是男人,这很正常。”
“我不会因为夏承司的事对你失望,因为你起码是专一的。当你抱着夏承司的时候,心里不会想到第二个人吧?”他顿了顿,眼中有一丝自嘲,“可当我抱着这个艺妓的时候,一直想,如果她是小诗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