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怯地一跳,跳到我身上。刹那间,他看我的眼神让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那么谦卑,那么无助,我觉得似乎我是他爹,他是我儿子了,他犯下了严重的错误,正在讨好我,乞求我的原谅。
我不知道如何原谅父亲,正像我不知道如何惩罚他一样。我跟着他往楼下走,看见父亲弯着腰下楼梯,步履谨慎,体态笨拙,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这与他两个月来的阁楼生活有关,他低头弯腰走路,已经习惯了。我注意到了他身体的这个变化,我提醒他说,爹,你不在阁楼上啦。他狐疑地看我一眼,我知道呀,我出来了。我说,那你为什么还弯着腰走路?父亲说,我弯腰走路了吗?我说,弯了,弯得像一只大虾米。他一惊,紧张地昂起头,挺直腰背,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瞬间损伤了父亲的肢体组织,我听见他突然啊呀叫了一声,扔下了旅行包,又扔掉了象棋盒子,父亲的身体似乎在刹那间折断了,他用一只手托住了后腰,一种极端痛苦的表情掠过他的面孔,疼,疼,怎么那么疼?他的目光求援般地望着我母亲,嘴里嘟囔着,我就挺一下腰,背上怎么会那么疼?
我母亲俯身去提地上的旅行包,似乎没有听见父亲诉苦的声音,她说,你往包里收拾什么东西了,咣啷咣啷的都是什么呀,肥皂,茶杯,都该扔的,还带回家干什么?
我上去扶住父亲,他瞥了母亲一眼,大概是等着母亲去扶他,母亲提着旅行包站在走廊里,扭过脸,一动不动,看上去她对父亲的身体有点戒备,有点厌恶。父亲镇定下来,他推开我说,不用你扶我,我就是腰出了点问题,还没残废呢。
河岸 18。隔离
我在楼梯上捡拾散落的棋子,看见父亲的脚上还穿着秋天的塑料凉鞋,一只脚上套着尼龙袜子,另一只脚上是白色的纱袜。他缓缓地把腰背弯下来,一点一点地往下弯,一边往楼下走,一边喃喃自语,没关系,就这样弯着走,背上不太疼,就弯着走吧。
外面的天空很暗淡,空中飘起了冷雨,雨中夹着小雪。父亲站在旅店的蓬檐下,看着泥泞的街道,看着街道上仓皇奔走的行人,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说,你们有没有带口罩来?
没带口罩。我说,为什么戴口罩?你脸上怕冷?
他不是怕冷,是怕见人。母亲冷冷地说,口罩没用,戴不戴口罩,别人都认得你,戴不戴口罩,你都一样没脸见人了。
父亲苦笑着,他的目光畏葸地落在母亲的脸上,丽敏,我对不起你。这个道歉的声音来得很突兀,一口痰塞住了他喉咙,他清了清嗓子,丽敏,我对不起你。这句话他重新说了一遍,说完他松了一口气,我母亲却像一簇压抑的火苗见风燃烧,因为父亲不合时宜的道歉,她愤怒得浑身颤抖起来。
对不起我算什么?你是对不起你自己,更对不起组织对你的培养!
我母亲的眼泪喷涌而出,为了避免在众目睽睽下出丑,她提起旅行包独自冲到了街道上,我没有料到母亲会如此蔑视父亲的道歉,她竟然扔下我和父亲,自己跑了。
油坊镇上雨雪霏霏,我陪着父亲回家去。我们避开大路,专走僻静的小道,即使这样,路上还是遇到了一些别有用心的好事者,好几个居民涎着脸,假装过来问候我父亲,一律被我连推带搡地驱逐了,看热闹的孩子们,小的被我打跑了,大一点的都被我骂走了。我像一个父亲保护儿子一样,尽心尽职地保护着我父亲,一直走到工农街的家里。
父亲被我领回了家。
隔离审查告一段落,审查结果喜忧参半。我父亲不承认他伪造身世,不承认他欺骗组织,他坚持自己就是邓少香烈士的儿子。但是,对父亲生活作风问题的调查,进展异常顺利,远远超出了工作组的预期。也许是出于诚实,也许是一种避重就轻的心理作祟,抵抗和狡辩没有几个回合,父亲便向工作组坦白了,多年来的坊间传说确有其事,他乱搞男女关系,他的生活作风有问题。
听说问题还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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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生活作风(1)
河岸 19。生活作风
所谓生活作风问题,就是男女问题,这谁不知道呢?一个男人生活作风出了问题,一定是搞了女人,问题越严重,搞的女人越多。我那时候十三岁,性腺半生不熟,我知道父亲作为一个大权在握的男人,就要搞女人,但我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搞了多少,搞那么多女人有什么用呢?这事不好问别人,张不开口,我自己琢磨,琢磨得下身*了,就不敢再琢磨了。我不敢*,因为我母亲不准我*,*对她是最大的冒犯。她不管我是故意还是无意,一律严惩不贷。有一天早晨,我梦见了熟悉的综合大楼的楼梯,很多年轻貌美的女人像孔雀一样开着屏,朝父亲四楼的办公室拾级而上,她们在楼梯上咯噔咯噔地走,走到三楼,每个人都转过身子,对我回眸一笑。我陶醉在一种陌生而美妙的幻觉里,迷迷糊糊的,我被母亲用塑料拖鞋打醒了,她愤怒地瞪着我支起来的短裤,把我打下了床。她一边打一边骂,无耻的孩子,下流的孩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啊,你翘得那么高要干什么?我让你学他的坏样,让你无耻,让你下流!
母亲对男性生殖器感到厌恶和愤怒,我的也一样受牵连。她与父亲的决裂从分床开始,他们划清了界线,但没有马上分道扬镳。起初我以为母亲要挽救父亲,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挽救,也不是恩赐,是一种债务清理。父亲在母亲的眼里已经贱若粪土,没必要挽救了。她要留下时间做一件事,什么事?惩罚。她放不下自己的这项特权,她要惩罚父亲。母亲最初的设想是惩罚父亲的精神,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父亲的精神,正如他突然弯曲的脊背,已成一堆废墟,没有多少惩罚的余地了,于是,先惩罚父亲的精神还是先惩罚他的身体,便成为母亲两难的选择。
母亲早晨出门的时候,父亲替她搬过自行车,叮嘱道,路上小心,骑慢一点。母亲说,你那脏手别碰我的自行车,我骑慢骑快不关你的事,让拖拉机撞死了才好,干脆一了百了。父亲知趣地离开自行车,说,那你广播念稿子慢一点,千万别出错,现在墙倒众人推,别给人抓住辫子。母亲冷笑一声,说,多谢你,你还在充善人,现在我还有什么资格念稿子?谁敢给我开麦克风?你知道我在广播室干的什么事?我天天给张小红剪报纸呢!母亲说到她给同事剪报纸的时候情绪失控了,屈辱使她歇斯底里,她的手突然朝地上一指,库文轩,都怪你,你死有余辜,给我跪那儿去,给我跪着!
河岸 20。 生活作风
父亲惊愕地看着母亲,他说,这是你不讲理了,我是好心嘱咐你几句,你怎么能让我下跪呢?
母亲的手不依不饶地指着院门口的地面,跪下,你这种人不配站着,只配跪!你到底跪不跪?今天你不跪,我就不去上班了!
父亲犹豫起来,也许他在心里评估自己的罪恶,是否必须要以下跪来洗清。我在房间里窥视着僵持不下的父母亲,他们大概对峙了两三分钟,父亲作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他朝我的房间窗户观察了一眼,扯了扯裤腿管,慢慢地跪下了,跪下了。他跪在院门口,对母亲故作轻松地笑着,跪就跪吧,我死有余辜,该跪。
母亲脸上的愤怒不见了,她的表情风云变幻,看不出来是满足还是不满,也许是一种深深的悲伤而已,她的眼睛着了魔似的,死死地盯着父亲的膝盖,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你跪在院门口什么意思?让街坊邻居来参观吗?人家一开门就看见你了,你还有脸笑?你不嫌丢脸我嫌丢脸。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河岸》:生活作风(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