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也不过才八月中秋。就这么点时间,你居然把千百万银子的家私败得干干净净,现在成了个乞丐花郎啦。唉,我不懂啊,这么些钱你是怎么花法的呀?就算你会花,从我走的那一天起你就开始花,我们不谈旁的,就谈家里头的那些现钱,就够你有一阵花哪!现钱就算你花掉了,城里还有三十六爿半当典,几十爿银号、绸缎庄等等,你怎么花法的?就算你把这些店都变卖掉了,四城门外方圆一二百里,全是我卢家的田啊,难道你把这些田也变卖光啦?就算你天天花,日啊夜地花,花到今天你也花不完啊!我倒要来问问他哩:〃儿呀!你因何到如此的地步?〃〃恩爹,请你老下马,到树林子里头稍坐片刻,容孩儿慢慢禀报。〃〃唉!〃卢俊义叹了一口气。到树林里头去坐坐?没有想到我这个千百万银子家私的大财主,现在连家都没得了,只好去拱树林,到树林里头坐坐了。〃好。〃卢俊义腿一挥,下了马,把马的缰绳朝路旁树干上一扣,父子两个进了树林,到了第三排树的空档,卢俊义盘膝朝地上一坐,燕青就蹲在对过。上头的树叶子有空隙,借着稀疏的月光,燕青上一眼、下一眼地望望恩爹,越望越高兴,越望越欢喜。我原以为我家恩爹在梁山这么长时间,一定是又黄又瘦,干枯憔悴,没有想到恩爹依然如旧,还是这副样子。卢俊义把他望望:咦,光笑眯眯地望着我,怎么回事啊?〃儿呀,为父走后,你为何落到这般地步?〃〃不,请你老先告诉孩儿,你老在梁山为何到现在才回来?〃〃唉!〃卢俊义望了他一眼:到了这种地步了,还要跟我犟,还要我先说怎么在梁山到现在才回来。好,我就先说。我说过了,看你怎么说。〃儿呀:
不出吾儿所料梁山早有安排。家中夜晚闹妖灾,实乃时迁装怪。为父泰安避祸,中途伏敌齐来。梁山个个栋梁才,能挡团龙枪摆。遥见伏兵四起,其时日已西歪。后方贼众齐追来,前有一湖阻碍。幸得渔舟借渡,哪知正中其乖。为父怎识水性来?平生首次遭败。为父上了水泊,贼众齐跪尘埃。我问跪我为何来?说为他家晁盖。晁盖死于暗箭,此仇不报怎该?欲请为父执令牌,为父何能作歹?受困多日未允,今才放我回来忽见吾儿落此间,为父甚为不解。儿呀,你好好的讲来。〃
〃噢,是,恩爹。你老梁山受困,不该放李回来。可恨欺天恶奴才,他的良心变坏。〃
〃啊?他良心怎的变坏了?〃
〃那晚孩儿回房,腰门二鼓还开。孩儿见景便疑猜,李固房中不在。次日俺也相劝,要他从此痛改。谁知依旧赴幽台,孩儿再也难耐。夜间越窗而进,孩儿一见发呆。安人李固抱满怀难讲他俩丑态。〃
〃儿呀,你就该将他们杀了!〃
〃啊,是。孩儿本想下刀,又怕你老回来。谁是谁非难辩白,于是留刀警诫。次日李固下乡,安人诈病装哀。孩儿探病理应该,谁料遭她陷害。〃
〃且慢,她怎样陷害你?〃
“她说孩儿,带刀弓虽。女干庶母,孩儿有口难解。她请本家众人来,孩儿被赶门外。〃
〃儿呀,你不该出来!〃
〃恩爹明见,自古明枪好躲,从来暗箭难捱。欲将你老请回来,又恐你已离寨。孩儿怕途中遇不到你老,所以只好在这地方等候你老。〃
〃且慢。你出来以后,三餐怎样吃?夜宿又何安?〃
〃白日打些鸟雀,三餐换点饭菜。夜间麦场草上歪,杯水不扰自爱。李固乘轿下乡,孩儿一见气坏。命他爬出轿门来,挥动拳头痛摆。〃
〃好!你可曾将他打死?〃
〃本欲将他打死,又恐命案添灾。哪知放虎反成害,脏官受贿贪财。次日告示云道,你老梁山结拜,孩儿探听军情来,不得窝藏受害。为怕连累佃户,栖身古庙荒台。三餐不饱实难挨,故而如此狼狈。〃
卢俊义听着听着,脸气变了色了;听着听着,眉头朝起一竖;听着听着,眼光突出;听到最后:〃啊……噗!〃胡子都气了支起来了。〃儿呀,如此讲来,你在此地等候为父,让为父回去将狗男女置于死地!〃〃恩爹不可!〃燕青手一抬,就把卢俊义的袖子一把抓,〃你老万万不能进城。现在官家的告示已贴上街,说你老是梁山的寨主,梁山是叛字当头,你老如果回去,恐怕性命难保。〃〃嘿,不回去,为父到哪里去?〃〃我们先一同上梁山。随后我们父子肝胆同心,再报此仇。君子报仇,十载不迟。〃卢俊义听说上梁山,来气了。为什么事要来气?啊呀,儿子啊,这话不象你说的了。你叫我跟你一起上梁山,我怎么好去啊?在梁山上他们跪在我面前,望我磕头,我都没有答应,难道我再回过头去哀求他们不成吗?我大红的体面不要,反过来去求人家,这种事情我做不到。再说,你当初不是劝我不要走梁山经过的吗?不是怕梁山的强盗找我的麻烦吗?怎么现在又叫我上梁山啦?不错,梁山是替天行道,正大光明,我过去只是耳闻,这一次是亲目所睹。但是,说来说去他们总是强盗啊。到强盗窝里去做强盗,我卢俊义万万不能去。〃儿呀,你此言差矣,为父何能上梁山为盗?〃〃恩爹,你老如不愿上梁山,我们另想别法。你老千万不能进城回家。〃卢俊义把头摇摇:儿啊,你怕什么事啊?狗男女不过是花几文买通了贪官污吏。这些钱不是他们的钱啊,都是我的钱啊。我回去以后,他们就花不起来了,就只有我能花了。我哪怕花比他们多十倍的钱,把这一案可以销掉。你就在这个地方等着,我回去以后,叫胡二胖子打轿,带一身公子服来,代你把衣裳一换,把你接回家中。我,还是我卢俊义;你,还是你燕青,我们还是好父子。而且,今天是中秋佳节,是办狗男女的好机会,机不可失啊。狗男女既然有奸,今天一定要在一起吃团圆酒。只要狗男女坐在一张桌上吃酒,我就上去咔嚓一刀,把他们杀掉之后,不过两条人命案,我至多冲掉一半家私,把案子了结掉就算了。〃儿呀,你还是让为父回去。〃〃恩爹,你老万万不能回去!〃卢俊义实在是急了,来了气了。如在往日,只要手一抬,燕青就滚了。今天却硬把这股气朝小肚子底下捺。什么道理,舍不得啊。往日我一个巴掌上去,他也不会伤到哪块。今天看他这副样子,大风一吹倒要倒了,我一个巴掌上去,说不定能把他打死了。卢俊义一想:有了,最好来用个激将法。〃儿呀,你不让为父回去,莫非你也做了欺天之事?〃这句话厉害了。什么意思?你这么拚命地拖着我,不让我回去,难道你也做了亏心事啦?你是不是跟贾玉姣也有奸,你们争风吃醋,才把你撵出来的呀?你是不是怕我回去,你的事情要现天啊?卢俊义说这话,实在是出于无奈。燕青听到这句话受不了啦,可怜眼珠子朝上一绰,嘴一张:〃啊。。。。。。〃话没有说得出口,清浊二气憋住了,手一松,人朝后一仰,已经昏晕过去。他想说的一句什么话呢?啊呀!当初幸亏我想得周到啊。我如果当时一刀把他们杀在奸所里头,人嘴两块皮,说话有改移,就怕人要误认为我是妒奸杀奸。哎,哪晓得我想对了,连我家恩爹现在都有这种想法。旁人这么说还不要紧,我家恩爹这么说,我燕青纵然周身是口也难辩这个冤枉了!
燕青昏晕过去,把卢俊义急坏了。自己恨啊,大不该用这种话来激他,把儿子急成这种样子。如果儿子就这么厥过去,不得回头,这才死得冤枉哪。卢俊义赶紧过去,嘴套嘴给儿子度了两口气。燕青渐渐地苏醒过来了,眼睛还闭着。他不晓得是他家恩爹把他救过来的,也不晓得恩爹还在他旁边。他如果晓得卢俊义还在他旁边,就一把抓住他,死也不让他走了,那一来卢俊义也不会回家吃那么大的苦了。燕青以为他的恩爹早已走掉了。卢俊义见儿子已经苏醒过来,放心了。轻手轻脚走出了树林,把马的缰绳朝下一解,手在鞍山一捺,飞身乘骑。你这个卢俊义嘛,你临走把那包裹丢了给燕青唦。燕青有了这四十几两银子,好过得多哪。卢俊义心里有话:用不着哎,我到了家,手一抬把狗男女结果了,接着就叫胡二胖子打轿来接他回家了,就是今天晚上的事,何必还要丢钱给他呢?他是打的如意算盘。卢俊义把鞭杆子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裆劲一沉,嘴里一声招呼:〃儿呀,你在此等候,为父马上派人来接你。〃咯啷咯啷咯啷咯啷。。。。。。领马奔大名城里而去。燕青在地下听到这一声招呼,急着站起来阻挡。他以为恩爹还没有走,还在这块哩。想上来把恩爹一把抓住,绝不能让恩爹进城。等燕青爬起来一看,人马都不见了。他嘴张多大的喊:〃恩爹啊……〃喊也听不见了,卢俊义下去远了。
燕青看不见卢俊义了,忍不住滔滔泪下。这一次跟恩爹分手,要想再见面,除非在梦中了。狗男女既已报了案,恩爹到了家,官府肯定要派人来捉拿他归案。如果是旁的案子倒还罢了,梁山是叛字当头,我家恩爹一定性命难保。再一想:莫忙,我不能光朝坏里头想,我也要朝好里头想想哪。说不定我家恩爹回去,花一笔钱能把案子销掉了,真的派胡二胖子打轿来接我。我还是坐在这块等等看。燕青就朝树根下一坐,就在这块等了。等着等着。打三更了。等着等着,打四更了。等着等着,五更天明了。奇怪,我家恩爹回去,手一抬就把狗男女办掉了,派人打轿来接我该派早已来了,怎么到这一刻人还没有来的呢?噢,我这一向时也过的糊涂了,我就没有想想,我家恩爹就算回去把这一对狗男女办掉了,两条人命案撂下来了,要花钱了结这一寨,他一定要找人去见官府,他总不见得自己跑了去送钱给老爷哎。他要找的人,还不晓得这个人在家不在家,即使人在家,还要等他去见官府,把这件事办妥了,恩爹才好派人来接我哩。说不定恩爹这一刻正在家里忙着哩。我何必在这块非要等轿子来抬我回去呢?我不如慢慢地朝家里逛。到了家,先朝门房里头一坐,叫手下人代我把衣裳拿得来,代我打水,让我先洗澡。澡洗过了,我把公子阔服朝起一穿。这样什么都不要我家恩爹烦神,这有何等不好呢?用得。燕青站起身,慢摇慢逛,就朝城里逛了。危险啊!如果燕青真进了城,那一来连他也要被拿了。
燕青逛着逛着,逛到离街尾不远,忽然从街里忙匆匆地出来了一位。这一位约有五十外岁,黑黑的皮子,八字胡须,布衣布服。一路走着,一路嘴里就叽咕着:〃反了,反了。菩萨不睁眼睛啊!唉,世上好人难做,善门难开。。。。。。不但有恩不报,反而恩将仇报,直接没得天日!〃踏踏踏踏。。。。。。,燕青听见他嘴里叽咕,但是没有在意。哪晓得这一位只顾叽咕,没有注意前头有个人,跟燕青擦肩而过的时候,右肩头就把燕青的左肩一撞。如果在往日,凭燕青的身体,撞十下子也不在乎,现在风一吹倒要倒了,就被他这一撞,燕青脚底下站不稳了,一个踉跄,差一点被他撞倒了。好在两只手来得快,扶住旁边一棵老树,没有跌得下来。老者晓得撞到人了,把头朝起一抬,望望对过是个什么人?哪晓得他一望就盯住燕青望,越望越入神,好象认得燕青,一时又想不起来。燕青一看:糟了!你不要以为是个年纪大的,象个老百姓,说不定是公门口的人。何以见得?公门口的人经常化装出来办案。我家恩爹回去,还未知吉凶如何,万一到家就被官府拿了,公门口的人也要抓我咧,那个告示上也有我的话咧。咦喂,他盯住我望,不是好事。燕青想到这个地方,掉过脸来,踏踏踏踏。。。。。。就朝树林子里头跑了。他一跑,这一位老者一触机,好象想起来了,就跟在他后头跑,嘴里还招呼。招呼的什么话?〃张老三啊,等等我啊!〃踏踏踏踏。。。。。。。。。燕青一听:噢,原来他认错了人了,把我当作张老三了。假如他是个老百姓,认错了人,这么大年纪跟在我后头跑,不跑得冤枉吗?难怪哎,年纪大的人眼光不行啦,看花了眼啦。我应该站下来告诉他:老太爷啊,我不姓张,我不是张老三,你看错人了。我这么一说,他就不跟我跑了。假如来人是个办公人呢?也不要紧。你就是看出来我是燕青,想抓我,你不要看我这副样子,风一吹要倒,我撂个把干姜瘪枣的老头子不费事,哪怕他有一些拳棒功夫,我有神拿,我只要把他穴道一点,把他撂倒了,我再走也不迟。燕青脚步一停,把身躯朝过一转:〃老丈,你老看错人了,晚生不姓张,不是张老三。〃〃啊咦喂!燕青啊,你把我这口气还要跑了憋住哩。我哪块是看错了人哪,你不要多心,你家父子两个哪怕烧成灰,我也不见得认错了哎!我刚才在路上是怕有别人看见,我这么喊是为了遮掩耳目的哎。〃〃哦!太爷,你老尊姓?〃〃你认不得我了。我姓张,弓长张,排行第三,人家都喊我张三老头子。为什么我刚才喊你张老三呢?因为我就叫张老三。告诉你啊,你家父子两个对我们全家有恩哪,恩重如山啊!小老不是你们贵地的人啊,当初因为家乡发大水,我们是逃难到此地来的。一家三口,我跟老妻,还有个小女。到了此地就住在吴四房客栈。不料老妻得了重病,一命亡故了。我当时哭得死去活来。一则来呐,舍不得老妻;二则来钱已经用光了,无钱安葬老妻。后来有人指点,叫我去找令尊大人。令尊大人听我诉了苦情之后,就给了二十两银子,代老妻收尸入殓。这还不算,随后他还不放心,又叫你送二十两银子给我,说随便我回乡,还是在此地做个小本生意。我有了这二十两之后,有了命了,我就在此地做做小生意,倒也还混得过去。哪晓得后来时来运转,我打听到我有个舍亲在城外离总路口不远的一个村子上,混得还不错。我找到他之后,他就叫我在村子上开个香蜡铺子。小女长大成人了,有人做媒,就配了给城里府里的一个书办。这个男伢子着实不丑,不但知书达理,而且对我孝顺得了不得。我家这个亲家公、亲家母也好哪,就象昨儿中秋节,他们晓得我一个人在村子上孤单,特为把我接到城里去,到他家过团圆节。唉!昨儿晚上我们正吃着酒。。。。。。你家令尊大人的事情,你可晓得啊?〃
〃请问你老,我恩爹怎么样?〃〃听说你家令尊大人,不晓得怎么昨儿晚上回来了,到家板凳还没有焐得热哩,衙门里就派人来把你家令尊大人带了去了。据说都是包人了这个囚攮的从中作怪,他明儿要凌迟碎剐哪!不是我嘴坏骂他,这个畜生太坏啦!老爷立即坐大堂。可怜哪,令尊在堂上屈打苦招,下了牢啦。〃〃什么?我恩爹已经收监了?〃〃哎,不但收监了,我还要告诉你哪,这一案案情重大,说是什么私通梁山啊?〃燕青听了这话,可怜一急一躁,〃啊……!〃又昏晕过去了。〃啊咦喂,不好了,不好了!糟了,糟了!哎,你醒醒啊,你听我说唦,我还有话哪!〃老头子急坏了。急什么事啊?城里头那卢员外下了牢,这块说了几句话,人又厥过去了,不急吗?燕青悠悠气转。〃恩爹啊……!〃〃你不要哭,不要哭,你听我说唦。接着县衙门的公事就到了府里头了。你老人家是晓得的哎,府台大人是黄振声,是有名的黄青天,黄活佛,这个人为官清正,跟你家令尊大人平时也有交情。我家小婿嘛就在他衙门里当书办哎。小婿说他亲眼看见黄大人看了报呈之后,胡子都气了支起来了,就差要把桌子掀掉,说:这件事鬼也不相信哎!这个里头分明。。。。。。哎,你不要多心啊,他说这个里头分明有奸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