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加亮一时间心神不定,回到忠义堂上想心事。众头领也唉声叹气。金、萧二位先生见军师在忠义堂上发憷,就上来劝了:“军师,你要保重啊,你就是急死了也无用。”‘唉!万万没有想到,前首晁寨主被史文恭一箭射死,现在宋寨主又得这个顽症,叫我怎么能不烦呢?”“既然军师如此忧烦,我们何不另想别法呢?”“哦?二位先生有什么好办法,快说出来给学生听听。”“是。曾记得宋寨主误入环道村,巧遇九天玄女娘娘,赐他‘天、地、人’三卷天书,叫他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开看天书,就可以有良策了。”吴加亮一听,点点头:“二位先生这句话倒提醒我了。我们不必耽搁,立即前往雁亭。”随即叫孩子备马,大家一起到堂下上马。到了教场的雁亭,下马,马有孩子照料。随即叫孩子们点烛焚香,撞钟擂鼓,吴加亮跪下来叩头,请娘娘指点。行过礼,站起身,就来请天书了。“天、地、人”三卷天书,天字卷已经开看过了,地字卷也开看过了,只有人字卷还没有开看过。吴加亮把人字卷请过来,把白玉的别子一抽,天蓝的壳子朝下…掀,把里头的天书请出来,掀开来一望,不恭维吴加亮,虽不是一目十行,也可以说过目不忘。上头现出的四句确七言诗,吴加亮一望就记得了。看过了之后,把人字卷天书朝天蓝壳子里头一放,别子朝起一别。仍朝原处一放,趴下来叩谢娘娘指点。大家随即上马,复行回到忠义堂。吴加亮坐下来。拿张白纸过来,生怕回头眼一眨玩了忘记掉了,把四句诗就写在白纸上。大家不放心,就问了:“请问军师,娘娘到底指点的什么话?”“啊,上头还是四句诗。”“哪四句?”“你们请看:
请君不必苦求神,
安有神灵自救人?
道上明驹君不识,
全凭妙手即回春。
“请问军师!这四句如何解释?”“和以往天书上所现的诗一样,是句平头诗,我们把平头这四个字连起来就明白了。这叫个字是:‘请安道全’。”军师这句话才说完,哗……!堂上就跟粥锅烧滚了一个样子,每个人嘴里都有一句话:“安道全!”“安道全!”“安道全!”……大家都晓得安道全是一位有名的神医。神行太保戴宗在旁边又急又懊悔:啊呀!我真该死,怎么就没有想起神医安道全来呢?这个人我太熟悉啦!我前首在江西九江府,九江府的夫人也害了个瘩背,还有浔阳楼的老板奶奶,也害了个瘩背,都是我去把安先生请得来,代他们两个人把病治好的。安先生确实有道理,名不虚传。戴大爷随即站起身:“军师!”“戴宗贤弟。”“如果请安先生,我亲自去请。”“哦!你认识他?”“我同他颇有交情。”“你兄弟同他有什么交情?”戴宗便如此如此,这等这样。把过去的事说了一遍。“啊呀呀!这就好极了!你兄弟不要耽搁,就去请安先生。”“是!”“且慢。你去千万不能说是我们山上请的呀!你如果提到水泊梁山,就怕人家一吓,想来也不敢来了。你最好就说山东泰安州。有一位姓吴的吴老板……不!不这么说。总之,你要把病人的身份说得越大越好,只要能够把先生赚到山上来就行了。只要他能代三哥哥治好病。我们当然有丰厚的谢仪,送他先生回家。”“是!遵命!”戴宗走了。
戴宗才走,吴加亮再一想:“啊呀!”金、萧_位先生吓了一跳:“啊!军师怎样?”“糟了!糟了!糟了!这是学生之过也!”“此活怎讲?”“唉!不该让戴宗贤弟去啊!他既然说前首跟先生有交情,是他去请先生到江西九江府的,那就说明先生认得他了。先生既然认得他,不见得不晓得那年大闹江州的事,不见得不晓得戴宗已经上了梁山了。戴宗现在去请他,无论说什么谎,先生也不会相信。他如果讲交情,不来还是小事;他如果不讲交情,到官府去报案,那一来戴宗贤弟的性命难保了!”‘啊呀!啊呀呀!军师,照这一说,赶快差人去把戴大哥追回!”“追啊?他驾金钱甲马,日行一千,夜行八百,怎么追得上呢?”“那……怎么办呢?”“我们只有再派人去暗保戴宗。”“派哪个去?”“我们山上只愁没事,有事不愁没人做。——来,两旁边各位贤弟听了,哪一位贤弟讨令讨差,赶奔江南建康,暗保戴宗?”“有!”话音刚落,就在旁边水师头领班中,有一位站起身,哪一个?浪里白跳张顺。张二爷怎么蹲在堂上的?水师营的头领应该在水师营料理事情哎?因为这一向时寨主身体不好,大家不放心,所以都到忠义堂上来。吴加亮一看,是张顺。要谈到张顺的本事,虽比不上虎将,也不算推板,谈到水性要算没盖。再说他开过渔行,办事有经验,江湖上的一些朋友都认得他。他去倒蛮合适。“张顺贤弟。”“军师!”“你这一次去,不但要暗保戴宗,免生意外,还要多带金银珠宝,不惜重金,想一切办法把先生请上山。”“是!”“张二爷下去,先改装,罗帽海青,丝带靴儿,装扮成家人的模样。带了金银珠宝,随即渡湖动身。张二爷虽然没有金钱甲马,但是跑起路来也不慢,因为事情紧急了。
张顺在路上走着走着,这一天已经到了扬子江边。远看对岸,迷迷濛濛,江面足足有四十里宽。其时已到黄昏时分。你这个张二爷嘛,今天应该在这边住一宿,明天一早再过江。张顺有他的想法:如果今天住一宿,明天一早过江,就要耽搁一天。不必了,不如现在就过江。再望望江面,奇怪了,江面上片板全无。让我来找找看。张顺沿着下游岸边走着,找着,跑了里把路下来,抬头一看:唔!这个地方有条船哩!这一条船虽然不大,倒是油漆得黄亮锃锃,但是船上看不见有人。张二爷踩坡下来,嘴里就喊了:“船上有人吗?船上有人吗?”喊了两声,有人答腔了:“来了!”就在舱里出来一位,这一位什么样子?身高约有九尺,黑黢黢的一副面儿,一点光泽都没得,黑得不好看,不讨喜。门楼头拱多远的,两道细细的眉毛,一双凹抠眼,鹰钩鼻子,瘪嘴,翘下颏,高颧骨,招风耳,头上戴一顶朱缀青的帽子,身上穿的是絮袄。絮袄怎么讲?就是薄棉袄。他姓甚名谁?这位姓张,单名是个“旺”字,外号人称截江鬼。哪晓得后艄还有一位,这位个子巴步五尺,在宋时,六尺高的个子就算是矮的了,他巴步五尺,比矮子还要矮一头。这一副脸呢?是个枣核脸,两头尖,当中宽,两道细细的眉毛,一双细细的眼睛,蒜头鼻子,蒲包嘴,有这么几根老鼠胡子,头上也是戴的朱缀青的帽子,身上也是穿的絮袄。张二爷没有注意后艄。这一刻截江鬼张旺出来:“哎!你叫的什么事?”“请问船家,我想要过江,船家能不能行个方便?”“啊。天黑了,我们如把你送过去,就耽误休息了。”“你放心,如果你能把我送到对江,送你二两船钱。”“好。”张旺心里话:二两船钱,出口倒是不小。张顺随即把包裹交了给他。在过去,弄船的有这个规矩,客人上船的时候,都要把包裹交了给船上的人,到了地头,再把包裹还给客人,这样可以保险无误。这就跟现在住客栈,要把贵重东西寄存起来一样,若不寄存,遗失了与店无涉。张旺把包裹接过来,暗暗把包裹在手里头一试,把身子朝过一转,低低地叽咕了一句:“哎,不坏嘛!”是不坏啊,包裹沉重得很哩!当然啦,张顺这次下山,带的金银很多,因为军师关照他的,去了之后,只要能把安道全请上山代寨主治病,不惜重金。张旺试过了,就把包裹朝舱里一撂。跳板搭得好好的,一声招呼:客人请上船吧。”张二爷踩跳板登舟,到了舱里头坐下来一望:哎,你不要看船虽不大,船舱里油得黄亮亮的,船舱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张顺朝船舱一坐,把两条腿一跷,朝后一倚,左手肘朝船舱茶几上一搁,左手勒了个拳头抵住太阳穴,眼睛朝起一闭,养养神。一会工夫,“啊——呼……”睡着了。不好了,张顺胆太大啦,在一条认不得的船上,就能睡觉了吗?万一遇到歹人怎么办啊?张二爷心里笃定得很哩:堂堂梁山老寨子里头来的,怕哪个?再说,张顺沿途赶路,也实在太辛苦了,这样子养养神,一觉睡过来嘛,正好就到了对岸了,就可以上岸去办事了。张旺看见张顺到了舱里,躺下来了,眼睛闭起来了,手一抬,把跳板得儿……一抽,把竹篙子在岸上一点,这一条船,霍霍霍霍……就慢慢地离岸了。后艄的这一位就荡起了双桨。
后艄的这一位叫什么名字?姓孙名五,外号叫油里鳅。油里鳅怎么讲呢?泥鳅就滑了,他是油里的泥鳅,可想而知,他滑到什么程度了?不怕你十个八个人在一起,只要有他在里头,大家就不得安了,而且他还专门搬弄是非。油里鳅在后头荡着双飞浆,荡着荡着,船已经到江心了。孙五在后头噗咚噗咚!把碇石朝水里一撂。小船下了碇石,就不走了,就在这块颠簸了。张二爷可曾醒?没有。他在路上确实是辛苦了,正睡得鼾呼浓厚。船停下来之后,孙五拿了一口朴刀,跟张旺一起到了舱里头,看见张顺还是睡得呼呼的,两个人目中会意,噗!噗!一前一后跳到舱里,两个人就朝张顺身上跨马势一骑,孙五压住上半身,张旺压住下半身,孙五就拿朴刀压住张二爷的颈项。张顺可曾醒?他到底是为武的,两个人骑在他身上,他还没得数吗?这一刻眼睛已经睁下来了。油里鳅孙五的这副尊嗓就跟吹的响叫子差不多:“呔——!好大胆的倔强牛子!”张二爷一听:原来是窝里鸡。大王骂人都是骂倔强牛子。张二爷心里有数了。既然心里有数嘛,张顺该派就报履历咧,好说:你们晓得我是哪一个?我是老寨子里头浪里白跳张顺。只要把个老寨子的牌子朝外一扛,把自己的名字朝外一报,张旺、孙五还不吓得屁滚尿流呢?张二爷是什么人哪?聪明绝顶。他想过了:这一刻万万不能报自己的身份。对方这两个人虽然是为大王的,大王当中也有贤愚不等,他如果叙交情嘛倒还罢了,万一不叙交情,我把这些朝外一报,说不定更坏,最好先跟他们装着些个。“啊唷!啊唷!大王饶命啊!”“少废话!”“且慢。请问二位爷尊姓大名?”张顺心里有话:我先来问下子看,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有名的英雄,还是无名的鼠辈?“告诉你,你要问我们的名姓,我姓孙,单名是个五字,外号人称油里鳅。这一位爷姓张,叫张旺,外号人称截江鬼。”张顺一听:截江鬼?油里鳅?都没有听见说过,一定是两个无名鼠辈。既然是无名鼠辈,就不必跟他们啰嗦,不必亮自己的身份了。张顺还是装着一副苦相:“啊唷!大王爷饶命啊!”“不要叫!我们船上有两样点心,一种是水馄饨,一种是板刀儿面。你要吃哪一种?”张二爷直接忍不住要笑。笑什么事?哪晓得人哪,报应就快得很哩!想当年我跟我家哥哥两个人,也是在沿江一带跟人家供板刀儿面、水馄饨,今儿居然人家也来跟我供了。还是跟他
装腔:“啊唷!孙爷,什么叫板刀儿面?什么叫水馄饨?”“要吃板刀儿面,把你绑起来,撂到船头上,如果吃粗面,爷的刀就在你扁头一刀,脐门一刀,膝盖一刀,一共三刀,送你上西天。如果吃细面,走你脚后根砍起,一直砍到你的脑袋瓜告止!”“啊唷!孙爷,水馄饨呢?”“要吃水馄饨,你是吃有包心的,还是吃没包心的?”“啊!水馄饨还有两种?有包心的怎么讲?没有包心的怎么说?”“要吃没得包心的,就这样子把你搁起来,朝江里一撂,如果要吃有包心的,捆起来之后,再弄块石头绑在你背后,一沉到底,永世不得上来!”啊咦喂,啊咦喂!张顺心里有话:板刀儿面、水馄饨还是我们先前的老一套玩艺,到今儿没有改:“啊唷!孙爷!求大王爷饶恕啊。我就吃没有包心的水馄饨吧。”“好唦,好唦,好唦!你这个人倒还爽气,爷就成全你。”哪晓得孙五他们巴不得这样哩。你如果吃板刀儿面,他还要一刀一刀地砍,砍到最后,血糊淋落,船上还要清洗打扫。最好是吃没得包心的水馄饨,连石头都不要绑,把人捆起来就朝江心里一撂,江心里这么大的浪,还愁你不死呢吗?不要说把人捆起来,就是不捆,撂下去也活不成。他们到哪块晓得这位要吃水馄饨的客家,就是卖水馄饨的祖师爷浪里白条张顺呢?两个人把张二爷身上的衣裳一件一件的就朝下脱了,走外头一直脱到里头,只剩了里头一条裤头儿了,还代他把裤头儿朝下扒。“啊唷!孙爷!能不能留一条裤头儿,让我遮遮羞?”“好呃,好呃!君子有成人之美,让你带一条裤头儿上西天。”裤头儿不脱了,就把张顺的膀臂往后一背,准备用麻绳来捆了。张二爷心里一想:咦喂!膀臂背过去,我到了水里就费大事了!不能玩。“啊唷!孙爷!能不能求求你们,我的膀子疼,不要背过去,就这样子捆?”“好好。”孙五心里有话:反正你也活不了,就成全你下子。就把他膀臂放在前头,麻绳一绕一扎,两个人把张顺搭到船头上,噗咚——!朝江里一撂。撂下去之后,孙五心里说不出来的高兴,笑得咯咯的:“哈哈哈哈,这一来没事了。——恭喜老大哥!”“恭喜老弟!”我们发财啦!”“同发!”两个人回到舱里,就准备分赃了。把包裹打开来一望:除了银两之外,还有两个小包,一个包子里头是十根黄爽爽的金条,另一个包子里头是十颗猫儿眼大珍珠。孙五看到这两件东西:“哈哈哈哈……没有想得到,还是一笔大财肴。这猫儿眼大珍珠价值连城啊!”
孙五只顾看猫儿眼大珍珠,哪晓得张旺看见这两样东西,生了异心了。他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来了。这件事我还要略作交代:就在建康城里,有个名妓,叫李巧奴。李巧奴长得着实不丑,皮肤又白又嫩,人都称她“半截观音”。怎么叫半截观音的呢?因为她美中有个不足之处,人生得如花似玉,可惜这一双脚不是一双小脚,是一双没有裹过的大脚。在古时候妇女都作兴裹脚,三寸金莲数最好看。她怎么没有裹脚的呢?因为她从小就被人拐卖到建康来了,没得人代她裹脚。她在妓院里有个妈妈,这个妈妈不是她嫡亲的母亲,是妓院里头的鸨儿。有一天城里出会,鸨儿跟李巧奴就站在门口看热闹,正好这个张旺也站在门口,就站在半截观音的背后。因为李巧奴长得实在太美了,张旺出生以来都没有看过这么美貌的女子,两只眼睛就盯滋滋地望着半截观音,闻着她身上一阵一阵的花粉香,连口水都望了洒下来了。鸨儿掉过脸来一望,认得他张旺。怎么认得张旺的呢?因为张旺既是个大王,又是个卖鱼的。每到鲜鱼上市,他晓得一般的地方卖不出多钱来,在哪块能卖大价钱呢?狮子街上有条鹦鹉巷,这条巷子里头全是妓院,妓院是做的皮肉交易,无本生涯,一本万利,到鹦鹉巷里头能卖大价钱。所以他就经常到这个地方来卖鱼,鸨儿也就认得他了。张旺见鸨儿掉过脸来,就问她了:“来啊,我如果跟你家半截观音睡一夜,要多少钱?”鸨儿把她一望:可要死啊!癞蛤蟆居然想吃天鹅肉!你不过是个卖鱼的,我家姑娘就能陪你睡觉了吗?我来拿他开开心:“你要跟我家姑娘睡一夜,要十根金条,要十颗猫儿眼大珍珠。”鸨儿其实是拿他开心的,哪晓得张旺是个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