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伸:“嘿——!郁四哥!”秋香正好坐在床边上,听了这一声喊,看见床底下冒了颗头出来,再把时二爷的脸一望:“啊咦喂!我的妈妈!”冷汗都吓出来了。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人,尖瞒缩腮,翘八字胡子。郁保四一看:“咦?时二兄弟!”秋香一听,有数了,晓得是个大王老爷。既然是梁山的大王来了,我这个妈道人家坐在旁边有诸多不便,说不定他们还有要紧的话说。秋香站起身,出了房门,正好房门口有张椅子,人就朝椅子上头一坐,侧耳静听,顺便防备有外人来。
郁保四看见时迁来了,又惊又喜:“时二兄弟,你怎么来的?”“嘿——!我是驾土遁来的。”“什么,什么?你还会土遁?”“俺会啊!”“你驾土遁来有什么事?”“告诉你,我们弟兄四个陪你郁四哥吃过酒,把你送走了之后,我们家军师坐在帐上忽然心血来潮,掐指一算,晓得你郁四哥回到曾家庄,史文恭这个囚攮的一定不放你过身,特地叫我过来看看你。”“什么,什么?军师还会掐指算啊?”“对了!我们家军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三教九流,无所不精。这个掐指算是家常便饭哎!”“噢。唉——唏!时二兄弟,军师算得一点不错啊!史文恭这个杂种,先要杀我的头,亏得太公讲情,他还叫人打了我二百军棍,把我的庄头革了。”“郁四哥,你不要难过,等我们破了曾家庄,抓住这个史文恭,一定把他千刀万剐,代你郁四哥报仇。到我们破曾家庄的时候,军师说了,还要请你郁四哥多多关照。”“时二兄弟,你带个信给寨主、军师,请他们放心,到破庄的时候,有用着我兄弟的地方,即使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辞。”“好哇!有你郁四哥这句话,我就走了。”“庄里埋伏很多,你要小心一点。”“这个我知道,你放心吧?”时二爷到了明间里头,先叫秋香把门开下来,望望外头可有人。没得人。随即出门。秋香把门朝起一关一闩,解带宽衣,上床睡觉。
时二爷漫房过屋。到哪块?心里一想:来唦,时间尚早,何不顺便拢下子史文恭那个地方看看。听郁保四说过,史文恭的住宅就在演武厅的后头,离此不远。虽然天上漆黑,他有一双天生的夜行眼,看得清楚。时二爷漫房过屋,蹦纵蹿跳,到了演武厅后头史文恭的住处一看,前到后三进房子,前头两进的上下首房间,全是手下人住的,乌灯熄火。平时没得人守卫,现在两军对敌,为防意外,就派人轮流值班,日夜每班八个人。门帘子垂着,没有点灯,只听见里头叽叽喳喳,大家都不敢高声说话,怕被上房里的师老爷听见。到了后头第三进,下首房间里头全是兵器,兵刃架上刀、剑、棍、棒、斧、锏、锤、叉俱全,除此之外,还有史文恭的一杆银团龙枪。上首房间的门帘子垂着,史文恭本来是在房间里走来踱去,在这块想心事的,哪晓得想啊想的,人疲倦了,就朝桌上一趴,“啊——呼——”打起呼来了。
时二爷听见里面有呼声,一个猫儿落地的架落。朝院落里一落,施蛇行法,到了上首的房门口,轻轻把门帘朝起一打,朝房间里头一望,心里有数了。堂堂师老爷的住宅。房间里一切摆设都非常考究。房里有张大床。床上被褥簇新。窗子面前有张奁桌,奁桌上头是摆的梳洗的物件。在古时候,不仅女子要梳妆,男子早上起来也要梳妆,拢发包巾。旁边有张书案,史文恭就趴在这张书案上睡着了。一支蜡烛已经点掉了一半。时二爷游进来,到了史文恭背后,看见史文恭腰里头挂着一口佩剑,心里一想:我何不就拿他的枪戳他的马,用他的剑把他一剑刺死了?哎,莫忙!他虽然趴在书案上打呼,不晓得他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真睡着了,我可以一举成功;如果是假睡着了,我伸手拔他的佩剑,他一伸手抓住我,那就糟了!最好来问问他看。问?怎么问法?大概是招呼他?找话说哩,总不能上去说:“呔!伙计啊,你还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啊?”也没得这个道理哎!怎么问法呢?时二爷有时二爷的问法。做扒儿手的,每逢到人家家里去偷东西,看见有人睡在床上的时候,都要先问下子,是真睡还是假睡,时二爷就把自己的左手一张,把右手朝起一抬,就用右手指头对着左手手心,随着他呼声的节奏,轻轻地在这块拍。拍什么东西?好比唱戏,在这块打板眼。一个人睡觉打呼,呆的,一口是出气,“呼——!”而后是进气,“呵——!”到了回气的时候呢,就叫回呼。他代他打着板眼,是看看他的呼吸节奏可对不对。如果节奏对了,他就是真睡着了;如果是假睡着了,这个节奏就对不起来了。正常的人睡着了是一板三眼。假如是一板两眼,或者是两眼半,就说明他没有睡着,或者是睡得不实在。时二爷就在这块打着板眼。唔!一板三眼,节奏不错,是真睡着了。时二爷走近两步,准备动手了。哪晓得时二爷天生不能用利器伤人,没有用过家伙,他不晓得好剑在剑匣里头都有一股吸劲,拔剑的时候,应该先用只手抓住剑把子,再用只手稳住剑匣,拔起来才有劲,才能把剑拔出来。他不是的,他用两只手抓住剑把子朝外头拽了。就这一拽,只听见铮!时二爷一吓,手一松,心里有话:嘿——!它还会叫呢!噢,对了,恐怕要用手拧下劲才行哩。你这个时迁嘛,你第二次来抽剑,应该先再打下子板眼,看着他呼吸的节奏对不对,能不能动手。时二爷着急了,忘记打板眼了。两个手一伸,抓住剑把子才一拧劲,还没来得及朝外头拔,哪晓得史文恭已经醒了。
刚才打呼打成那个样子,怎么一刻儿工夫就醒了?为武的睡觉都警觉得很,你不要以为他刚才鼾呼浓厚,时迁到他背后第一次拔剑的时候,铮的一声,他就醒了。他没有动,还在这块打着呼,但是眼睛已经睁下来了,把目光睃到左边来一望:哦?可要死啊!只看见有个人伸出两只手抓着他的剑把子,正准备朝外头拔。史文恭还是呼着,随即就把左手朝起一抬,顺着势子伸下来,就来抓时迁了,嘴里一声喊:“狗贼!”时二爷一吓,手一松,一声喊:“哇——!”史文恭正伸手来抓他,听见这一声“哇——!”吓了一大跳:啊?怎么抓出个鬼来啦;就在史文恭打了个愣,眼睛一眨的工夫,时二爷已经出了房间,到了院落里头,脚尖一踮,噗!上了房,漫墙过屋,走掉了。史文恭二锅药吃下去,才明白了,是人,不是鬼,随即一声大喊:“抓刺客!”对过八个手下人一听,师老爷喊“抓刺客”,赶快出来,哗……一起跑到师老爷这边来了。史文恭吩咐:“随了!”八个手下人掌着灯火,跟随师老爷一脚就赶奔郁保四的住宅。到了郁保四的住处,史文恭叫人把房子前后左右包围起来,自己仗着剑,叫两个手下人敲门,吞!吞吞!秋香听见有人敲门,起来把门朝下一开,不晓得他们来为的什么事。史文恭带着手下人进来,先到郁保四的卧室,看看郁保四趴在床上。就把房间里的大橱顶上、床肚里头、柜子里头、角壁角落都查遍了,没有发现一个生人。接着又到厨房里来查,锅膛里看看,柴捆子里翻翻,也没有查出什么可疑之处。史文恭二话没有说,随即出来,命人备马抬枪,带着手下人出北庄门去追了。秋香看见他们走了,把门朝起一关,就跟丈夫悄悄地说:“一定是刚才来的那个时迁惊动了史文恭,时迁溜掉了,他就带人到我们家里来查了。看样子,这位师老爷对你很不放心。今后我们的日子难过了。”夫妻两个在家里提心吊胆。
史文恭带着手下人出北庄门去追刺客。他做梦也没有想得到,刺客是走西庄门出去的。因为在史文恭的脑子里头,西庄门有铁车道、棋盘道等等的埋伏,来人纵有再大的本事也进不来。他不晓得时二爷从郁保四嘴里已经弄清西庄门埋伏的情况,再加上他有一身的好轻功,来去便当得很。史文恭一直追到北山夹山道口,没有追到刺客,只好带着手下人回庄。
就在这个时间,时二爷蹦纵蹿跳,已经从树头上慢慢地蹿到了征场的半中间。嗨!对过家里人来了。来的什么人?来的人多啦,大刀关胜、双鞭将呼延灼、霹雳火秦明、镇三山黄信、神箭手花荣,带了有千把儿郎,一个个举着灯球篾缆。是军师不放心,叫他们来接应时二爷的。时二爷在树上看见家里人来了,喊起来了:“嗨!诸位哥!”大家一听:啊咦喂,宝贝回来了!大家不走了。时二爷从树上下来,一起回大营。
到了大帐上,时迁上前:“寨主!军师!”“时迁贤弟,你回来了?”回来了。”“你到曾家庄,有没有见到郁保四?”“禀寨主、军师,老时进了庄之后,见到郁保四了。”“嗯。他回去吉凶如何?”“告诉你老啊,他一回庄,史文恭就要杀他,后来是曾太公代他讲的情,打了他二百军棍,把他的庄头革了。”“噢,史文恭这个畜生手条子辣哩。他现在怎么样?”“他现在睡在床上不能起来。我见到他之后,就把军师怎么关怀他的话告诉他,他非常感激。他说:到破曾家庄的时候,如果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这就好极了!嗯,后来呢?”“后来老时就到史文恭的住处去瞧瞧。”“可是的吧,叫你不要多事,你偏要多事。你就回来咧,还要到他那块去做什么?”“军师啊,我既已经进了庄了,能不去拜会拜会他?”“唔,好!你是怎么拜会他的!”“我当时看见他睡着了,灵机一动,我就准备刺死他。”“哪个啊?你想刺死他?”“是啊。我没有带家伙,就准备用他的剑杀他的头,上去拔他腰里的佩剑。哪晓得他这口剑是个半吊子!”“怎么是半吊子?”“哪知道它会叫。”“哦,剑还会叫啊?哎,剑怎么叫的呢?”时迁便如此如此,把情况一说。吴加亮听了哈呵大笑;“哈哈哈哈,你贤弟受惊了。下次不可闹嬉戏啊!你贤弟有功,请回去休息吧。”“啊,遵命!”时二爷走了。其他人也各自安歇。
三 二战史文恭
第二天一早,造饭饱餐之后,寨主、军师、卢俊义和众头领一起到了大帐上,忽然听见营门外“啊……!”一阵嘈嚷。吴加亮正要吩咐人去查,有个孩子急急忙忙跑到帐口单落膝朝下一跪:“报——!禀寨主!军师!”“何事?”“现在史文恭带着队伍在征场要战!”“噢!”吴加亮掉过脸来望望卢俊义,“啊,员外,你看这小村狗多犯嫌可恶,他居然带人过来要战!”“噢!如此讲来,请军师赶快发令点兵,容卢某到征场会他。”“啊——!好,好,好!”啊呀!吴加亮心里有话:奇怪了!往日嘛,都是我求他,他从心眼里并不大想出去会史文恭,今天却一改常态,自己讨令讨差。这就好极了!“来啊!代卢员外把坐马兵器取来。“是!”有个孩子去把踢雪玉蹄鬃龙驹宝马牵过来,把枪抬过来。卢员外手在鞍山一捺,飞身上马,双手接过金团龙枪。他心里想想也高兴:想我当初在河北大名,虽有千百万银子的家私,旁的东西我都可以得到,惟有这种龙驹宝马,世上稀罕之物,我就是金银堆成山,也找不到啊!即使能够找到,我不过是个员外郎,没有一定的身份,又不是圣上钦赐,我也万万不能骑乘。钱再多也没得用啊!你不要看做大王,名义虽不好听,但也有做大王的好处:不受王法管束,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今天骑在这匹龙驹宝马上头,人强马壮,就更显得威风,跟昨天一比,就完全是两个样子了。所以卢员外想想也高兴。吴加亮吩咐大家一起跟随。卢俊义这一刻也不要再用红旗挡住了,因为昨天已经跟史文恭见过面了。梁山人的阵脚布列整齐,只见史文恭骑在马上,驱驰不定,耀武扬威:“梁山狗贼听了,史文恭要战!”军师大怒,一声吩咐:“升炮!”嗒!嗒!嗒——!三通炮响。浪子燕青手执双刀,还是跟在后头保护着他家爹爹。卢俊义拍动了裆下的这匹踢雪玉蹄鬃龙驹宝马,到了征场。史文恭一望:“哦——呀!”心里暗暗地佩服。佩服哪一个?佩服梁山上的宋江、吴加亮。昨天在征场上我跟我家师兄耍了一路枪法,我家师兄招、拦、格、架虽不费事,但不能取胜。他们忽然鸣金,把我家师兄叫回去了。什么缘故?今日一见,明白了:昨天不是我家师兄退了功了,而是马不行。昨天他是骑的一匹凡马,虽说也是匹良马的尖子,但跟我裆下的这匹照夜玉狮子龙驹宝马一比,就差得远了。他们大概是看到马不行了,才鸣金收兵的。马上的将士是三分战将,七分马力。人强马不壮,当然不能取胜了。今天他裆下换了一匹踢雪玉蹄鬃龙驹宝马,这匹宝马是当年圣上当殿钦赐双鞭将呼延灼的,这一定是呼延灼让了给我家师兄骑的。我家师兄有了这一匹宝马,这一来他就如虎添翼了。史文恭啊,我今天可要加倍留神啊!一则来我家师兄的武艺比我好;二则来当初我家恩师教传我们武艺的时候,两个人教的就不一样,他还有我不会的绝着子。怎么办?再一想:有了。这个畜生心怀不良,想了个坏主意放在心里头。哪晓得两个人见了面没有讲话,两匹坐马见了面,“喳——唔——呼……”嘶叫连声。踢雪玉蹄鬃跟照夜玉狮子两匹马见了面,为什么要嘶叫?就等于人跟人见了面打招呼。因为当初这两匹龙驹宝马同槽。圣上赐了一匹给双鞭将呼延灼之后,两匹马就分开了。多年不见了,这一刻见了面,嘴里就招呼了。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两匹牲口说的话别人听不懂,我因为有师父教传,我全懂。它们说的是:“啊呀!原来是踢雪兄啊!”“照夜兄啊,久违啦!”两匹宝马在寒喧哩。
史文恭一看,师兄的坐马已到了面前,牙齿一咬,出其不意,把手上这杆银团龙长枪一起,认准了卢俊义的咽喉就刺:“着——!”卢俊义一望:“来得好!”嗒!把金团龙枪抬起来,就把对过的枪朝底下捺了.如果捺下去,接着抬起来朝前一送,就可以回敬他一枪。卢俊义用的是十二分足劲,哪晓得史文恭这一枪并不是实的,是虚的,“嗨——!”随即把银团龙枪朝回一收,卢俊义这一枪捺空了。“啊——呀!”人就朝前面一倾。这幸亏是玉麒麟卢俊义,摆到差不多的人,这一下子能栽下坐马了。因为卢员外的裆劲好啊,两条腿紧紧地夹住坐马。两马过门。就在过门的时候,史文恭见一计不成,又生二计。他故意让卢俊义的马走在他的左边,他右手单手抓住银团龙枪,空出左手,跟卢俊义擦肩而过,当时快如闪电穿针,我这一刻当然要慢慢地交代清楚。史文恭把左手朝过一伸,啡!就朝卢员外左肋下鞓带里头一插,“嗨!”就把他鞓带一把抓,嘴里一声喊:“代我下马!”“就准备把卢俊义朝过拎了。卢俊义没有防备,听见左肋下呜——一阵风,晓得这个畜生手伸过来了,鞓带被他抓住了。“嗨!”赶紧把裆劲朝下一沉,功往下一运,哪里象是一人一马,就如同一座铁塔仿佛。把这匹坐马压成什么样子?马头跟马尾压了翘起来了,马肚子离地不到一尺。史文恭就拼命地朝上拽,卢俊义就拼命地往下赖。史文恭的这匹坐马也压成元宝式的架子。两匹马的八只蹄子就在地上盘旋转圈子,征场上沙灰飞飏。“好!”“好!”“好,好啊!”葫芦谷口的这些庄丁一个个都鼓掌赞好。梁山人这一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