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涣这样的能力也体现在《凉州词》中,他颠覆性地写下“黄河远上白云间”这样的人间绝句,从气势如涌的千里黄河,再缩小到一座静态的孤城,然后再关注到一支由羌笛所吹奏出的离人幽怨,接着,他又再次将目光投向更远更深处,切入了叙事的正题,进行了关于战争,关于家国的命运思考……那时的唐王朝,也正像他笔下的黄河,含着裹挟万里、雷霆万钧之势,将这个国家的版图一点点地放大到更深更远处。
唐诗拥有穿越千年而其意百态、个性张扬的多彩意境。唐人的诗文中,那种对于生活的态度,可以历经千百年而不嫌其旧。不像有些文章,因为独特语境的限制,时过数年而随之消亡。诸如送别,唐人十里长亭中的别绪,在当下的生活里也时有发生,现今交通与通讯的发达,聚别的频次其实远甚于唐人。李白与汪伦的一次寻常小别,那首并无匠心的小诗,却赢得无数人的共鸣。唐人有心即使对熟视无睹的景状,哪怕是寻人不遇,也会有诗,诗文相酬,结果流传下来,传为美谈。高适曾慕名去访王之涣,不遇,留下一首诗,先说“贤交不可见”,末尾说“怀君但愁绝”。王之涣的笔下,也写过两次送别,一次是借柳叙别,“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还有一次大约是酒后之言,“今日暂同芳菊酒,明朝应作断蓬飞。”朋友二字,实在是古今作不尽的话题。
关于王之涣的才情,有一则“旗亭画壁”的典故很是传神。
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齐名。时风尘未偶,而游处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诗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饮。忽有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宴。三诗人因避席隈映,拥炉火观焉。俄有妙妓四辈,寻续而至,奢华艳曳,都冶颇极。旋则奏乐,皆当时之名部也。昌龄等私相约曰:“我辈各擅诗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若诗人歌词之多者,则为优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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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王之涣: 欲穷千里目(2)
——薛用弱《集异记》
说是某日,七绝圣手王昌龄、军旅名家高适,和王之涣,到一处喝酒。其时三人俱年轻好胜,小酒喝得愉快,却总觉得缺少一件乐事,眼见得面前的伶官又貌美如花,遂突发奇想。召乐伶前来唱诗,并打赌谁人的诗歌出现频率最高,谁即为胜者,乐伶们先唱王昌龄的“寒雨连江夜入吴”,又唱到高适的“开箧泪沾臆”,直唱得王、高二人都面含喜色,歪着醉眼向着王之涣直笑。言下之意是,之涣兄,怎么样,我们没吹牛吧,人家没唱你的!
此时王之涣成名已久,看着两位老朋友不怀好意的笑,并不起急,他说道,这几个唱歌的大约都是潦倒的乐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词耳,岂阳春白雪之曲”。又指着席间最漂亮的一位乐伶,说,等她开口唱过,如果不是我的诗,我这辈子也不敢与你们争高下了,如果唱了我的,尔等列拜床下,奉我为师。果然,那个美女开口唱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正是他那首流传甚广的《凉州词》。王之涣拊掌大笑,“田舍奴,吾岂妄哉?”这三个人,笑闹不已,惊得姑娘们纷纷上前打听,得知三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作曲家,赶紧又是招呼,又是赔不是,延请他们入席共饮。据说,三人又被姑娘们拉着吃了一天酒,这才罢休。
这则故事头尾俱全,有声有色,精彩极顶,而且后来还被搬上戏台演绎,只可惜明代胡应麟经过考证,证明其并不属实。不过这并不妨碍人们对这件趣事的津津乐道。到现在还有人戏称王之涣是中国史上最早的歌曲排行榜得主。细想一下,这则故事的编撰,并非毫无根据,也有一定的真实性在里面——三位才子都是一流的诗歌高手,所以让他们聚在一起PK一下,也可逗人一笑,兼以寓教于乐。据《唐才子传》载,王之涣写诗,“每有作,乐工辄取以被声律。”在唐朝,印刷业并不发达,但娱乐业却很兴盛,许多优秀的诗歌,也确实是通过乐伶们的传唱而家喻户晓,脍炙人口,流传至今。
可惜才子王之涣虽名震当代,但新旧唐书都未有记载。不过,大浪会淘沙,才名终不淹。人们至今还记得击剑狂歌的王之涣。他曾辞官不做,在家十五年,“酷嗜闲放”,真正闲散之至。
又,据说王之涣的一位亲戚曾受托整理其诗集,由于不慎,烛火将诗稿烧掉,只留下六首。可惜得不得了。不过这侥幸得存的六首中,有一两首能为人所熟知,也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不少人穷经皓首地写文章,生前著作等身,名声赫赫,过不了多久,流落到民间乡下,被农妇一一撕下,裹了鸡蛋运送他处;或者不过一百年光景,就淹没于浩浩的历史长河之中了。王之涣以一两首诗,举神来之笔,点石成金,流传千古。不得不承认,大家就是大家,出手不凡。所以读书写字写文章,做人做事做学问,还得学学人家王之涣,不能“原地踏足踏”,总要“更上一层楼”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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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孟浩然: 隐者自怡悦(1)
孟浩然:隐者自怡悦
自古以来,隐士因其超迈出尘、不慕荣利的道德情操,被目为世外高人。作为盛唐重要诗人中最年长的一位,孟浩然淡泊清远,才情满腹却终身不仕。他的一生,与同在诗坛的李白、杜甫、王维等友人相比,相对简单,在特定的生活情状下,甘居田园,完成了从儒生到隐士的自然转变,在浩荡如潮的诗人中独树一帜,成为隐士的典范。
襄阳自古多隐士。那座风景秀美的小城,高人辈出。汉末隐士庞德公,与司马徽、诸葛亮为友,荆州的刘表三番五次地请,也未动心,最后带着妻子登鹿门山采药,一去不返。孟浩然系孟轲后人,家风颇重儒学,自幼闭门苦学,饱读诗书,曾一度隐居鹿门山。其生活的地域环境,为他日后成为隐士,提供了丰富的自然资源和深厚的文化底蕴。
隐逸的生活虽然平淡,却是自由的,无羁无束地隐居于襄阳城内,孟浩然一住,便到四十岁。闲暇时,林中脱兔,山间野鸟,花间一蝶,江中一舟,对于他来说,都成了难得的人间幽境。岘山脚下的南园,花香月色,给了诗人一颗怡情悦性的心灵。“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你看啊,酷暑难耐,他开着窗子,散开发辫,嗅着荷风送来的阵阵香气,听着竹露滴滴清响,悠然入梦。或携着襄阳子弟,登临岘山,开怀畅饮,怀思古人;或拜访故人旧交,开轩把酒,其乐陶陶。即便是倦意袭人的春晨,闻得鸟啼之声醒来,面对风雨后的落红一片,他也能欣然捉笔赋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自成意趣,别有闲情。襄阳成就了一位诗人,孟浩然也为故乡赢得了美誉。
孟浩然四十岁那年,正是开元盛世最为红火的年代,长期生活在小城的孟浩然也许受了周围读书人的影响,做出了一个决定,进京求官。四十岁的年纪,在参加进士考试的人群中,已属于大龄青年,孟浩然的这个想法,大概有两层意思,一则进京碰碰运气,说不定能遇到贤人相助;或者还兼有另外的打算,以诗会友,拓宽文学视野。
说走就走,孟浩然带着几卷诗文,满怀希望地踏上了进京之路。
作为一个地方诗人,孟浩然凭借着独特而清新的诗风,在京城遍交诗坛群彦,也着实出过一次风头。《新唐书》中写道:“尝于太学赋诗,一座嗟伏,无敢抗。”在那个群贤毕至的场所,孟浩然吟出“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的句子,举座便“咸搁笔不复为继”了。当时的长安,藏龙卧虎,高人蚁聚,要想出人头地,实在很难。不过正是这里,孟浩然与王维一见如故,进行了文学与心灵上的高质量对话。乡村与都市,底层与上流,思想与文学的交汇,对于他都是新鲜而陌生的体验。孟浩然此行的收获是丰足的。与张九龄、王维等当时最为著名的文化名人的交流,这对于在襄阳城里生活多年的孟浩然来说,本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而孟浩然的低调,也为他赢得了理想中的文学声誉。若干年后,大诗人杜甫也做出了“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的评价。
更有意思的是,大诗人王维私下里邀请他到内署做客,刚好唐玄宗驾到,只得藏在床下。言谈之中,王维适时提及孟浩然,并加以推荐,唐玄宗大喜,诏出,孟浩然这才一脸汗水地移身叩拜。皇上问诗,他便朗诵自己的诗作,前面的尚好,但听到“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这一句,玄宗就不舒服了,说,你不曾求过仕,而我也没有弃过你啊,为何诬我呢?龙颜不悦,于是孟浩然只得兀自返回襄阳。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户。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