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孩子最近学的也是千字文。宋也川和陈义确认过了进度,然后开始带着学生们诵读。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朗朗的童声清脆又动听,宋也川有一瞬间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自己还在藏山精舍中读书求学,今日恰好来报恩寺为孩童们讲学。而只要他抬起头,下一秒便会看到在青山叠翠间,娉婷而立的温昭明。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走过小五的书桌,宋也川点了点他写的迩字:“这个字写错了。”他捡起树枝,想要为他在沙地上写一个正确的,可他的右手完全不能用力,树枝只能从他的指缝中跌落在地。
宋也川愣住了。
这里不是报恩寺,他也不再是昔日的宋也川。
那些侠情一往,云可赠人的日子转瞬灰飞烟灭。
宋也川若无其事地捡起树枝,换到了左手,写出了一个迩字。
小五眼尖:“宋先生怎么用左手写字啊?”
见这些学生们都抬起头,宋也川和煦地一笑:“因为我做错了事,天上的神仙给我的惩罚。”
“那你的脸……”有一个孩子又迟疑着问。
“亦是如此。”宋也川轻声说。一阵风吹过,吹起他垂在脸侧的头发,他的眼光很宁静,“所以我来教你们读书,是希望你们能够以我为教训,不要做错事、走错路,这样你们就不会受罚了。”
小五忧心忡忡地问:“我的爹娘每日都要去郊外耕种至深夜,他们是不是也做错了事,被惩罚了?”
宋也川蹲下来,和他平视:“他们对你好吗?”
小五的眼睛一眨不眨,默默点头。
“他们对你好就够了。他们有没有做错事不重要,因为过去的事并不妨碍他们做一个好父母。”宋也川如是说道。
到了下午,学堂散学,学生们都对这个新夫子十分好奇,将他围在中间,不舍得回家去。他记忆力惊人,很快就记住了所有人的名字。
宋也川本就是人缘极好的人,他和学生们一起席地而坐,耐心地听他们讲话,又分享了一些昔年在常州时的人情风物。一缕残阳将他的白衣染成橙黄,他的发丝在夕阳的余晖下泛出一丝金光,他的眼睛清澈而温和。
一直到天色擦黑,学生们才依依不舍地和宋也川告别,陈义倚着书院的墙壁叹息着摇头,眼中闪烁着一丝羡慕:“我和段秦已经认识他们一年多了,从没有像你一样被他们喜欢。”
很久没有说过这么久的话,宋也川眼中也带了一丝倦意。他低着头把手中的书本整理好,折起的页脚也被他一页一页熨平。等一切都安顿好,宋也川才低声说:“我很久都没有像今天这般快乐过了。”
或许是这件事本身曾与他昔日的心愿相关,又或许投身于书籍之中,可以让他短暂的忘却烦恼。他在此刻明白了温昭明的苦心,他果真有给她写信的冲动。
“你若谢还是得谢谢公主。”陈义并的目光没有看向宋也川,“若不是公主建学堂,咱们也没机会相聚于此。我其实是良籍,大可去更大的城中做些更赚钱的营生,可在这我真的高兴,看他们能够读书写字,想到以后我的孩子也可以在这读书,我便舍不得走了。”他虔诚地将双手合十放于胸前,“佛祖保佑宜阳公主,玉体康健,长命百岁。”
那时的皇帝喜欢宣扬君权神授,将自己的权力与神明交织在一起,让人敬,亦让人惧。远离皇权的两千里之外,比起遥不可及的君父,这里的每个人更愿意信仰宜阳公主。
那日夜里,宋也川提笔给父母写了一封信。信中写了他的所遇所感,和近日在书院中的亲身经历。他用左手写出来的字实在不能说是好看,只能勉强算是端正,这还是他在流放途中偶尔练过的结果。写完之后,他把信纸凑近燃烧的火烛,看着火舌将信纸吞噬,燃成灰烬,而后又回到了桌前。
犹豫再三,他又提笔写下四个字:宜阳公主。
他心里有很多话,想向她表达感激,想说自己现在如她所愿,确实开心了些,更想说原来这里的人都这样喜欢你。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他悬腕太久,狼毫的笔尖掉下一滴墨水,落在素白的宣纸上,像是一颗晕染开来的眼泪。
第10章
第二天清早,陈义起了个大早。云娘今天蒸了一锅花卷,他放进提篮里打算送到书院去。他住在城中的一处小院里,离书院并不算远。走了不到一刻钟,在一棵槐树旁边遇到了段秦,段秦显然是来等他的,衣服上还沾着露水。
陈义对着他打招呼,段秦却把他拉到了一边:“你可知那宋也川是什么来头?”
他神情有几分古怪,却又透露出一丝隐秘的兴奋:“他父亲同情逆贼,私藏逆贼的文章策论,九族皆灭,只余他一人。这还是因为他在翰林院供职,皇上才网开一面的。”
陈义啊了一声,挠了挠头:“宋先生好可怜。”
看他不开窍的样子,段秦咬牙切齿:“难不成你也要同情罪臣?这种包藏祸心的人,怎么能为人师表?不如我们一同去检举他,他原本就是罪犯,本就应该去城外的田庄做苦役,凭什么与我们一起,不光能拿俸禄,还能享受优待,哪有这样的好事。”
“别别别,”陈义连连摆手,“你看宋先生弱不禁风的,若是送他去了庄子上,只怕是离死也不远了。他是刘伍长安排过来的,刘伍长又不是傻子,只怕背后有人替他打点,咱俩就装作不知道,何苦要引火上身?”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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