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手钏被她握了一会儿,已经有了淡淡的温度。重新落回掌中,他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面前的姑娘带着笑意看着自己,尽力想装得若无其事,可他却清楚地感觉到她在紧张。
他迷迷糊糊地想,有什么好紧张的?她不过是戴了个手钏,还担心他把她吃了不成?
下一瞬,她的面庞忽然变得模糊,和另一张脸慢慢重叠。秀丽的眉,嫣红的唇,柔软的线条,明明是全然不同的两张脸,这一刻却同时出现在他眼中。
瞳孔剧烈收缩,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像是闪电劈开了无边黑暗,他的神智头一回这么清明。有个念头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他脑海,极其荒谬,可是却又那样顺理成章。从以前到现在,无数一闪而过的疑点通通在他面前摊开,他忽然明白自己忽略了什么,又在不安些什么。他一直知道她有秘密,不仅仅是死而复生、来路不正那么简单,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她一直在瞒着他。
初见时那个不卑不亢、跪在路中的少女,那身红衣是那样的熟悉;三月后月光皎洁的林间,她乌发绿裙、悠然吹笛,轻易地勾起他珍藏于心的记忆;还有刚才,她的腕上戴着她的手钏,而他从睡梦中醒来,险将今人当故人。
她说她是附到叶薇身上的一缕孤魂,可她从来没有告诉他,她究竟是谁的孤魂。
也许,他长久以来寻找的东西,其实一开始就在他身边。也许,她们原本就是同一个人……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叶薇终究还是不安,皇帝的神情太过古怪,让她心跳不断加速,诡异的感觉弥漫周身。
她抬手,想去碰碰他的脸,却被他猛地握住腕子。他用的力气很大,叶薇第一个直觉是他不是想牵她的手,只是不想让她碰到他。
又是尴尬又是不解,还有不断涌上的慌张。她刚才只是觉得这手钏毕竟是宋楚惜的遗物,自己贸然戴上,他多半不喜。可如今看他这个样子,倒像是有什么重大发现,非常的不寻常啊……
不会吧?
心下惴惴,她咬了咬唇,正想再开口,他却忽然松开了她。轻咳一声,他神情平淡,“做了个梦,被魇住了。”
这是在解释他刚才不正常的原因么?
叶薇惊疑不定,他已然从容起身。低头看看被睡得凌乱的衣袍,他摇了摇头,“去跟琉璃说一声,叫她带人进来服侍朕更衣。”
叶薇顿了会儿才站起来,眼睛依然落在他身上。他若有所悟,抬头与她对上,片刻后无奈地笑了笑,“你打算让朕穿成这样去参加宫宴?”
熟悉的神情,没有半分异常,叶薇提起的心终于放下。看来刚才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他还是过去的他,不曾改变。
想想也是,那种离奇的事情,如果不是她主动告知,他很难想到那儿去吧?
她转身离去,脚步因担忧散去所以分外轻松。而在她身后,皇帝脸上的笑容仿佛被一只手抹去,神情冷肃地坐在榻边,视线紧紧锁在她背上,黑眸中的神情变化莫测,不可捉摸。
。
当晚除夕夜宴,兴庆殿内照例张灯结彩、歌舞升平。如今没有皇后,皇帝独坐上位,贤妃和叶薇一左一右,俨然是统领六宫的架势。
璟昭媛坐在叶薇旁边,中途笑着朝她敬酒,“颐妃娘娘,年后您就要搬到景怡宫去了,到时候咱们也挨得近,臣妾可是要时常来叨扰娘娘,希望您不要嫌弃呀。”
当初皇帝给叶薇的册封圣旨中确实说了让她迁居景怡宫漪兰殿,然而年关下宫中事多,不是移宫的好时候,所以便推到了年后,待正式行过册封大典,再行处置。
璟昭媛住在息瑶宫,和景怡宫距离不远,叶薇搬过去之后也就和她成了邻居。这说法没什么问题,然而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怎么都透着股古怪,要知道这位素日可最喜欢对她挑衅,从来不知道稍加遮掩的。
叶薇挑了挑眉头,笑道:“只要昭媛不嫌麻烦,您什么时候愿意来,本宫都是欢迎的。”
举杯饮酒的时候,余光瞥到璟昭媛身边的琥珀,她忍不住勾了勾唇。皇帝目前还没有动作,但他应该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等到来年,璟昭媛和这个婢子会有什么下场她还真是有些期待啊。
皇帝捏着玉做的酒杯,垂眸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左相大人这一年来为国事操劳,实在是辛苦了。今日除夕,是普天同庆的好日子,朕在此敬您,感激西涯公为国朝劳心劳力!”
宋演连忙起身,口道不敢,君臣客套了几句,一饮而尽。皇帝笑着回头,很随意地吩咐,“颐妃,你是晚辈,也去敬左相大人一杯,聊表心意。”
此言一出,席上的气氛立刻有些凝滞。向大臣敬酒这种事情,皇帝的女人中也就只有皇后可以做,如今中空虚位,大家都在猜测凤印的归属,陛下在这个当口使唤颐妃娘娘给左相敬酒,难不成是有立她为后的意思?
不过也不一定。众所周知,颐妃和左相有过节,陛下也许只是选在这个大好日子帮着打个圆场,缓和下彼此的关系?只是他既然都打算对左相发难了,有必要管自己的宠妃和他处得好不好吗?
叶薇眉头跳了下。皇帝的吩咐来得莫名其妙,她实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提前都不打声招呼,就让她给左相敬酒,说什么呀……
然而再怎么腹诽,她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抗旨,只得含笑端起酒杯,“陛下言之有理。本宫便以此杯敬西涯公,愿您身体康健,继续为大燕效力。”
宋演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继而端起酒杯,朝叶薇举了举,“多谢娘娘。”
宽敞的大殿内,宋演容貌英俊、气质端严,十足的中年美髯公。叶薇看着那张如此熟悉的面孔,忽然就有点恍惚。记忆里,上一次她这般朝他敬酒,她还是他的女儿。此生头一次和父亲一起过年,她虽然没有多么欣喜,到底还是愉快的。他那晚对她也很温和,说了些关切的话,还亲自为她夹了菜。某个瞬间,她真的体会到了有父亲的感觉,非常新鲜,却并不让人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