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天,雷忠厚来了,一见我就说:“天哪,可把你找到了,才听说你在万县牢里被关了一年多,为什么不早点给我捎个信来?我和这里的警备区司令,熟得很呢。”
一年多没见了。想起原来在重庆的时候,一有事情,就找他和李大哥,每次都是化险为夷。而到了万县,人地两疏,就只有个厚道的竹栖为我奔波。我连忙拿烟倒茶,口里说:“我到哪里去找你呀!竹栖到处打听,听说你做生意去了,你当着旅长去挣大钱,还记得我啊?”
他嘿嘿一笑,坐在椅子上说:“钱当然是要挣的,可是我雷忠厚哪里会只想到钱,大丈夫人生一世,总要做点事情嘛。告诉你吧,我要出川抗日去了。杨森给了我一个旅的编制,要我去招新兵,招够了就出川。”
我说:“那你动手了没有呢?”
他说:“托你的福,不但动手了,而且招够了。我要是当上了民族英雄,有你的一份功劳。”说着哈哈一笑:“等一会儿,我让你见两个人。”说着凑近我,低声说出两个名字来。
我一听,几乎跳了起来。雷忠厚连忙把我按在椅子上:“别忙,他们现在不会来的,你总得先听我把此事说个明白吧?”
我说:“那好,你就赶快说。”
去年九月,抗战全面展开。杨森率领的廿军从当时的驻地贵州安顺出发,经过长途行军,到了硝烟滚滚的淞沪前线,一打就是两个多月。由于遭到日寇的重兵攻击,伤亡惨重,就派人回四川广(安)合(川)师管区来,补充兵源,给了雷忠厚一个旅的番号,让他去招兵。雷忠厚多年受杨森的排挤,一肚子的气。可是大敌当前,抗日救亡毕竟是当务之急,于是就在广安、岳池、合川、大竹一带,打出抗日旗号,招募新兵出川。川北历来是兵源之地,一听说是抗日,各县人民纷纷起来响应,报名的络绎不绝。这一天,来了两个人,口口声声要见雷旅长。雷忠厚出来一看,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这两个人就是李仲生和陈亮佐。
雷忠厚长叹一声:“玉屏,你出来一年多了,不晓得你手下的兄弟们,现在有多难。廖大哥死了,你又走了,他们好像和上面失去了联系。蒋介石在各地培植的爪牙,清共清得厉害。他们群龙无首,东躲西藏,牺牲了不少的人啊。活着的有的远走他乡,有的干脆又拉上山去当了土匪,几个骨干也招呼不住。李仲生一听说是我在招兵,连忙就和大家商量,愿意和我一起,出川去抗日,打日本鬼子。我一听,连忙说好好好,先委你们做营长,拿着我的委任状和旗帜,去招兵吧。他们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不到一个月,就给我招来八百多人,其中好多都是你和廖大哥手下的人。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你的这些干将,能干得很呢。”
我一下站了起来说:“快把他们叫来,我要见他们。”雷忠厚说:“别忙,我还有事和你商量。”
“你说。”
雷忠厚坐下,喝了一口茶,继续说:“玉屏,你我打交道也不是一年半载了,想来我的为人,你是清清楚楚的。这些年来,我不愿意给杨森卖命,参加军阀混战,加上和你们来来往往,杨森对我心存芥蒂,一直让我坐冷板凳,我也心灰意冷,一度想退出行伍,出去做点生意,也无非是想留条后路。可是现在,日本人来了,连杨森这种惟利是图的人,都在淞沪战区浴血奋战,全国上下闻之,无不为之动容。而我却至今栖居在此,实在是无颜见江东父老。我身为军人,不想打内战情有可原,可是如果不去抗日,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我这次是下了决心,要把这三千川军子弟带上战场,杀出我们中国人的威风来。”
我沉吟了一阵说:“好倒是好,只是你不是不知道,蒋介石现在是被逼上战场的,是否真心要抗日,还要看看才知道。而杨森这个人,更是心狠手毒,疑心也重,你我过去都吃过他的亏,要谨防上当啊!”
雷忠厚说:“这你放心。要是他们真心抗日,我就服从指挥,开到前线去作战;要是他们假抗日真反共,我就把队伍拉走。我都打听过了,现在川军开赴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山西,那里有朱德为首的八路军。朱德是我当年的老师,多年来我们一直有往来。第二是江浙一带,那里也有陈毅为首的新四军,陈毅也是我的老师,对我一直都很好。到时候我就带人带枪过去投他们,想来不会不受欢迎吧?”我说:“那好,祝你成功!”
雷中厚眉毛一扬:“不忙祝我,我还有话要对你说。”我说:“你这个人,话怎么这么多啊?”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玉屏,真的还有一件大事求你。我知道廖大哥牺牲之后,你最不放心的还是华蓥山上的这些弟兄们,现在他们大都跟着仲生、亮佐归到了我的手下。我闲居多年,手下的将领们大多失散,现在要指挥这样一支队伍,也有许多难处。我思虑再三,想请你出来和我一起干一番事业。我们交往多年,我很清楚你的为人,更佩服你的才干,希望你看在我和廖大哥多年朋友的份上,千万不要推辞。我委你做团长,指挥仲生他们召来的那一批人,你看如何?”
我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下午三四点钟,仲生和亮佐来了,两人一见我,就哭。过了一会儿,我才说:“都别哭了,现在山上的情况到底怎么了,说说吧!”
仲生说:“自从你走了之后,就没有人来接头,我们到处打听,才听说吴绍先在遂宁牺牲了。现在防区制没有了,到处都是蒋介石的人,保甲里成天开会,杀人放火拦路抢劫都算不了什么,抓住共产党就得往死里整,对我们恨之入骨啊。郑涛和郑宁都牺牲了,刁大哥在合川沙鱼溪被保安队包围,突围不成,最后开枪自杀。他的人现在野性大得很,又大都在水上来往,我们也不大管得住。亮佐只好带着几个愿意跟我们的人一起上山来找我。范永安那边情况不大清楚,听说大竹后山的伤员们缺吃少穿的,又没有药品,一次次被敌人围追,死的死了,散的散了,连唐二嫂和彭医生也牺牲了……我们不甘心你和廖大哥一手带起来的这支队伍就这样散了,听说雷旅长来招兵买马上前线抗日,心想与其死在蒋介石手里,不如去打国仗,和日本鬼子拼个死活,也不负了你和廖大哥教育我们一场……”
不等他说完,我早已泣不成声。十多年了,玉璧和我,还有刘铁和老刘政委,他们为这支队伍出生入死,付出了多少心血,眼看就要和红军会师,成了大气候,怎么最后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两个人见我难过,一下子跪在了我的面前,哭着说:“大姐,是我们不好,我们对不起你,对不起廖大哥,我们没把队伍带好!”
我仰天长叹:“不,是我对不起你们的大哥。对不起牺牲的同志们,也对不起你们,我陈玉屏无颜见家乡的父老乡亲啊!……”
天黑了,我留他们一起吃饭,一边吃一边商量。说实话,带兵打仗,又是去打日本鬼子,我没说的,愿意。可是我不能忘了自己的任务:我还得去苏联,去学习军事。我这一关,就关了一年多,现在上海失陷,长江沿岸吃紧,还不知道事情到底怎么样了。朝鲜的刘剑国临走时告诉我,出狱之后赶紧去宜昌找关系,争取从延安走,我得赶快动身才行。如果事情有什么变化,走不了,其余的事再商量。
大家听了,都觉得这的确是更要紧的事情,于是决定雷忠厚带着队伍先走,到了那边就给竹栖来信,把情况及时告诉我们,让我们心里也好有个数。我再三叮嘱雷忠厚说:“你一到驻地,就要争取杨森先把枪支弹药发下来,队伍一定不能拆散了,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中,要不然会吃亏的。我们华蓥山的这支队伍,就剩下这点人了,交给你去抗日,也算是你我对玉璧有个交代,你可千万不能大意啊!”
雷忠厚一一答应说:“玉屏,你等我的消息。”仲生和亮佐也说:“大姐,下面的人我们都打了招呼了,一切都听雷旅长的,你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