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寄入行入得稀里糊涂。宋清荟的父母早逝,一时冲动生下宋寄后根本没人帮她带孩子。为了方便看顾宋寄,宋清荟索性将还在襁褓中的小宋寄放在戏台后的化妆间里。小鬼话还说得囫囵时就拿着宋清荟的头花摆弄,四五岁的时候就跟在宋清荟的屁股后头有样学样地吊嗓子、练基本功。
他生来漂亮,又遗传了宋清荟的好嗓子,在所有人看来他就是唱闺门旦的好料子。宋清荟没问过他喜不喜欢,他年纪太小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喜不喜欢。
慢慢长大一些宋寄有了自己的喜好厌恶时,唱昆曲又成了他的习惯,同吃饭睡觉一样稀疏平常。那会的他觉得唱昆曲没什么不好的,只要能让宋清荟满意觉得他是个能入眼的儿子,别说唱戏就算是去学杂耍都行。
再后来变故横生,宋寄又反倒感谢自己还会唱曲儿。不然一个只有初中毕业证的小孩,怕是真的要在满是油花的后厨洗一辈子的盘子。
真的较真起来,唱戏不比端盘子清闲。宋寄身上有很多伤口,一部分是宋清荟弄的,还有一部分他想不起来是怎么留下的了。
但还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唱戏留下的,更别说从小到大司空见惯的肌肉损伤。
但宋寄又是一个很能忍耐的人,一个人穷到一定地步的时候是不会计较这么点伤痛的。
这两年还好了,来到麓城后虽然也是民营剧团,但老板至少还能租得起个小礼堂。最开始的那两年他只能跟着档次更低的戏团满省跑,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几乎要住在大巴车上。
那两年的宋寄一心想攒钱回到麓城,在外人看来,他活得还不如。什么寒颤吃什么,发给他的工资一半要攒着,一半要拖着宋清荟过日子。
他不怕吃苦,巴不得让老板多给他排几场戏,白天用一根长长的布条将宋清荟绑在车椅上,等夜里戏场客人散尽他们下班了,他再回到大巴车上帮宋清荟解绑,牵着宋清荟去找那种几十块的招待所住下。
可就是这种日子都过过来了,宋寄却突然觉得自己像有病一样突然不想再唱了。最近一段时间,每一次登台对他来说都是一次折磨。不是厌恶,是惧怕。
原因无他,就是因为那天宋清荟在病房里唱了那么两嗓子《长生殿》。
宋寄唱得最好的不是外人耳熟能详的《西厢记》,而是《长生殿》。若非特殊情况只要他登台,扮的角色就是杨贵妃。和宋寄一样,宋清荟唱得最好的也是《长生殿》。
身为戏中人,宋寄和宋清荟每天都要经历一遍杨贵妃从万千宠爱在一身到命丧马嵬驿。每天都要体会一遍从被偏爱到被放弃的大起大落,悲欢离合。
全部怪戏台上那几个小时也不对,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这时候去怪这出戏说不过去。更多让宋寄突然有这种想法应该还是那天在病房里发生的那一幕。
那天从饭店里出来,宋寄坐在回市区的大巴车上。看着车外慢慢越下越大的雪,他好像可以理解宋清荟为什么会疯掉了。
母亲不是突然疯掉的,扮演一个角色时间长了,演员便能共情角色的所有情绪。加上联想到自己的遭遇,心里堆积了太多太多割舍不掉的爱和恨、嗔与痴。最后,一片鹅毛大雪飘飘而落,雪崩便没有征兆地崩塌。
当日宋清荟啼血一般的唱念反复出现在宋寄的梦里。无论是宋清荟的举动,还是他毫无征兆地暴怒都变成了夜夜纠缠着他的噩梦。
他理解了宋清荟为什么会精神失常,可正是理解了宋清荟,才更清晰地明白,自己正一步一步地踏着宋清荟留下的脚印往前走着。即便有释传的保证,也很难令宋寄心安。
他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他能牢牢记住释传同样爱他,释传抱着他对他说的话好像还在耳边回响。那些保证足够让他生出无限的底气,能让他理直气壮地说自己绝不会变得和宋清荟一样,他不会再被抛弃一次。
他能在厨房守好几个小时,只为给释传炖一盅浓汤。也能在雪地里踩一个心形,然后又兴致勃勃地推释传下去看他明目张胆的爱意。似是要把当年两个人未完成的早恋该做的事都做一遍,甚至真的傻乎乎地去买一对情侣手链来戴在两个人腕上。
释传也由着他,几乎温柔地接纳宋寄所有的举动。
他会喝干净宋寄喂到嘴边的每一口浓汤,即便里头掺了药材,苦得像一碗中药。一同下楼看雪时,释传会努力抬起手将宋寄肩上的雪拂去。他们会因为对方通红的鼻头而笑出声,会在雪中短暂地亲吻对方。可着释传的身体,在短暂的拥吻后宋寄又匆匆忙忙地将释传推回温暖的屋里。
他还会把释传抱到沙发上,用好多靠枕和软垫让释传坐得稳当,然后两个人同盖着一床厚厚的绒毯看电影。释传因为呼吸问题会微微张着嘴,偶尔看得太过入迷,嘴角会溢出来一点涎液。宋寄也不嫌他,会轻轻掀开绒毯够过一张抽纸帮释传把嘴角擦干净。
当宋寄在商场里见到那对情侣手链挪不开眼时,释传会笑着刷卡让柜台打包。回家后晃晃悠悠地将手递给宋寄,让他帮自己戴上。因为肌肉萎缩释传的手腕看上去比宋寄的还要细一些,腕骨突出手掌无力地往下垂着。
买来的手链还要宋寄自己用工具拧掉两个结扣才能戴稳在释传手上,但当释传颤颤巍巍抬起手时,那根银色的手链在光下熠熠发亮,宋寄仍旧觉得十分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