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呢?
慢慢地绕着墙走啊走,雪花轻柔地拂过我的脸。旁边渐渐吵闹起来,但与我无关。我默默地在想:十三,你的洛洛找不到自己了。
忽地,前面街市卖糖葫芦的摊边出现了个高个的人影,穿着黑色的坎肩,和十三的一模一样,我心里蓦地狂跳起来。那是他么?我几乎不敢眨眼,快步走向前去。谁知那人影也离了小摊走入夜色和雪幕中再难分辨。我不敢怠慢,仍是大步追过去。
那人步子颇大,不一会儿竟穿过了集市。我又穿着花盆底,即使紧着倒腾也难免越追越远。我心中焦急,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再一看去,竟连人影也无。我忽然一阵泄气,心里其实早就知道那不可能是十三的,这又是何苦?
转头一看,四周都是银白,天幕却是暗黑。四周不知何时没了人。我实在不知回哪里去。
正四顾茫然,却见前方那个人影却又闪了出来,他一开口讲话,我本来一丝惧意,瞬间全被阵阵失望取代。
因为他果然不是十三。那人向我迈来一步,颇不耐烦地闷声道:“小姐,入夜了,若继续跟下去,在下倒是无妨,只怕您不太安全吧。”好嘛,这男的敢情是把我当花痴了?够自恋!我也没心情理论,使劲剜了他一眼,转身便走。谁知他竟几步迈过来,绕在我面前,打量着我,淡淡酒味随之袭来。
我心中疑惑,也细细看去,只觉这男人很是面熟,像是记忆深处认识的某人,只是一时反应不出,只是拼命回想。
倒是他忽地哈哈一笑,指着我道:“芷,洛。”他这一笑,我便恍然,也笑着指他道:“多,尔,济。”十格格的蒙古勇士多尔济。几年未见,我已淡忘了他的样子,但他第一次见如儿时嘴角懒懒的笑,和如儿逝去时隐忍的表情,却始终在心中难以磨灭。故而他一笑便认出他来。
“勇士,这是从哪儿来?”我打趣他道。
他摇摇头道:“还不是宫里的大宴小宴,陪着你们的阿哥们喝酒,边喝边兜着圈子说话。”说完又摇摇头。我点头道:“噢,看来是闷着你了。”他撇嘴一笑,道:“这北京城呆着还真是不易。若不是为了见见如儿生前呆的地方,我还真不愿来。”我心里一暗,道:“你……去景辉阁看如儿了?”他敛了神色,点点头,道:“那地方竟那么适合她,傍晚时总可见阔水夕阳。”我怔怔想着和十格格初次见面的情形,恰恰是在傍晚,也恰恰是夕阳西下时分,当时我们是三人同行,而如今竟各成陌路,不禁再说不出话来。
多尔济便也静静陪着我向前走,而我却根本就是瞎转,因为并不知去哪儿。晃着晃着,忽听多尔济开了腔:“芷洛,如果不想回家,便再陪我喝会儿酒吧,宫中的酒实在不能尽兴。”夜色已深,街上行人渐稀,我略一踌躇,多尔济已笑道:“你头发都湿了,且进来暖暖身子吧。我又不会灌你酒,怕什么?”说完先一步跨进去。我耸耸肩,跟了进去,当然,哪里都无所谓。
店小二又搬上了一坛酒。多尔济给我的小酒盅斟满,而后自己仍是用大碗,倒酒仰脖狂饮。这种喝法我倒还没见过,只能愣眉愣眼地在旁边看着,小口啜饮。
他却脸不变色,只赞道:“这才痛快!”说罢白水一般又喝下一碗。我只道他因思念十格格,故借酒消愁,当下也不劝他,自己闷头也一杯接一杯地喝开了。半年来我只打坐钓鱼,静心寡欲,竟是滴酒未沾,此时只觉呛味扑鼻,不禁咳嗽。
多尔济笑着拦住我,道:“这劣酒性烈,还真不是你们女子喝的。”我摇摇头推开他,道:“醉一场也罢。”他偏头看了看我,便不再拦。我又灌了一杯下去,只觉好多话向嘴边涌,只有强行忍住。多尔济却缓缓开了口:“芷洛,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我不语。他轻声续道:“我只有一句话:何苦为不能改变的事儿这般折磨自己?”我笑,道:“蒙古人,别说大道理,道理我懂。可是人心没那么简单,本来以为穿了件盔甲就可以刀枪不入了,可说不定何时就被刺一下,再刺一下,你知道那种感觉么?”他皱皱眉,道:“我只知道,人总得往前看,总是要让自己过得更好些,更高兴些,而不是大半夜的在街上乱晃乱走。”我冷冷地道:“多尔济,你这是在教训我。哼,不必说我,你若看得开,便也不会在这里借酒消愁了!”他一怔,随即摇头笑道:“谁说我借酒消愁?那是你们满人的说法,酒嘛,是我们蒙古人的命,没了它,那才叫愁哪!”说完似乎证明般,又仰头吞下一碗酒。
“当初如儿便总是说最喜看我喝酒,她自己却不大喝,只是用小杯在旁边陪着我。”他柔声说:“喝没两杯,她的话便多了起来,从小时候骑马射箭到随皇上出游,还有和她的十三哥,和你一起的事儿,我足足听了二十几个来回……”他说着这些往事,嘴角都是带着丝丝笑意,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看到了从前的情景。我不禁一时呆了,他真的很像一个人,十三。有些地方都似曾相识,我感觉得到,却说不出。
只听他续道:“所以现在我更爱喝酒,因为我知道如儿喜欢,她也希望我能如以往般快意地活着。你呢?芷洛,是不是有人也希望你能过得开怀,而不是这般失魂落魄呢?”
我一震,心里好像开了个缝隙,有点点光照了进来。他继续接二连三地倒酒喝酒,也不再理我。
是,十三绝不会愿意看见我这样。他最爱笑,也最爱看我笑,我俩从前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数都在哈哈大笑。可我现在呢?我竟在希望他和我一样,也沉溺在悲伤里,漠视真实的生活,似乎那样才算对得起彼此。
我知道自己在为那个新降生的孩子别扭着,为安翠别扭着。可是反过来想想,我还不是要长在八阿哥的院落里,做他的侍妾,如果他真的要我,我又能怎样?生活还不是得继续,现实就是现实。我和十三,终究都不能*??象的思念活着。他或许早已经懂了,我却还在这儿糊涂着。
想到这儿,心里敞亮许多。我笑笑端起酒杯,冲对面的男人道:“多尔济,敬你的。”他抬头看看我,举起海碗,揶揄地笑问:“为何?”我撇撇嘴道:“你知道。”说完抬头一饮而尽。多尔济看我饮完,张口将酒喝尽,起身道:“好,喝过这一碗,也该送你回去啦。”我点点头,也起了身。
出了门才发现雪仍是未停,我正抱着肩往前走,忽地一件坎肩披在我身上,回头一看,多尔济正咧着嘴冲我笑,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待回过神来,他已大步往前走去。
大雪扑面,一路无话。径自走到了八王府,我的心情已比走时平静许多,正要叩门进去,多尔济拦我一下,笑笑道:“我不便现身,这便走啦!”我忙把坎肩脱下递还给他。他皱皱眉,道:“府里也要走一阵子,你且穿着吧。我们却都不怕冷。”说着径自转身,不一会儿消失在雪中。
我叩开了门,不顾那小厮诧异的眼神,匆匆直奔后院。雪中一个人影也无,连灯光也没亮几盏。我的小院里却还亮着灯,必是奂儿留的,握紧衣襟,我加快几步奔了过去。
元寿周岁时,雍王府大摆筵席。
我一早过去,进屋里便看见叶子正抱着小家伙给他穿虎头鞋。“宝宝,你看谁来了?”我笑着过去,元寿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见我咧着小嘴笑,在叶子怀里挣着就要下地。叶子着慌把鞋给他穿好,稳稳放下他,元寿跌跌撞撞地向我走来,一下子跌到我怀里。我一把抱起他转了个圈,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两下说道:“小家伙,想死干妈了。”元寿搂着我的脖子咯咯地笑,把头埋进我怀里,口水蹭得我前襟哪里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