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六十九度三十七分四十二秒,西经九十八度四十一分
威廉王陆块,一八四七年五月二十四日至六月三日
经过五天辛苦横越冰原之旅后,郭尔中尉的信息贮置队终于在五月二十八日晚上到达威廉王陆块的詹姆士·罗斯碑。
他们接近时,直到最后一刻才看见岛的身影,并且发现一个好消息:靠近岸边有些水滩里有可以饮用的淡水。但也有一个坏消息:这些水滩大多是从一列几乎无缺口的冰山底部渗出来的,有些冰山高达一百英尺或更高。冰山被海上的冰推挤到浅滩上及岸边,看起来就像是一道白色的城堡围墙,顺着视线所及的海岸线伸展下去。他们花了一整天才翻越这道障碍,而且不得不将一些毛毯、燃料及补给品留在海面的冰上,以减轻雪橇的负载。麻烦的事还有一件,他们在来路上打开的某些汤罐头与猪肉罐头根本是坏的,必须直接丢掉,使得回程只剩不到五天的食物量,如果其他罐头没坏掉的话。除此之外还要加上一点,这地方显然已经是海边,冰却还有七英尺厚。
对古德瑟而言最糟的是,威廉王陆块(他们后来知道的威廉王岛)是这辈子最让他失望的地方。
在北边的得文岛和毕奇岛常有强风,即使在最佳状况下也不适合生存,除了偶尔看得到一些苔藓及低矮植物外,几乎算是不毛之地,但是跟目前威廉王陆块的景象比起来,那里算是伊甸园了。毕奇岛有裸露的地面,有沙与泥土,有雄伟的峭壁和海滩,在威廉王陆块全都没有。
在他们翻越冰山屏障后的半小时里,古德瑟还无法确定他是不是踩在结实的土地上。他已经准备好要和同伴一起庆祝登陆成功,因为这是他们一年多以来第一次脚踩在陆地上。但是在过了冰山之后,海中的冰就换成杂乱的岸边冰。几乎没办法判断岸边的冰在哪里结束,海岸是从哪里开始。到处都是冰、脏雪、更多的冰、更多的雪。
最后他们终于到了一个被风刮到没有积雪的区域,古德瑟和几名水兵扑向那块砂砾地,四肢跪在结实的地面上,像是在向上帝献上感恩。但是地上的小圆石还是被冻得相当僵硬,和伦敦冬天的圆石一样坚硬,却冷上十倍。这股寒意穿透他们的裤子及几层盖住膝盖的衣物,进入骨头,也向上穿过他们的连指手套,传到手掌及手指,仿佛是地底深处冰冻的阴间正向他们发出沉默的邀请。
他们又花了四个小时才找到罗斯碑。理应有六英尺高的石堆,在胜利角或附近应该很容易找到,郭尔中尉先前是这么告诉他们的。但是在这片空旷的岬角地,冰堆经常高过六英尺,而且强风早就把石碑最上方的一些小石块吹到地面了。五月底的天空并没有夜空该有的黑暗,天空不断发出微光,很难看出东西的立体形状或判断距离。唯一看得比较清楚的是熊,因为它们会走动。五六只饥饿好奇的熊已经若即若离地跟踪他们一整天了。除了偶尔看得到熊步履蹒跚的笨拙动作外,其他东西在灰白的光中都看似不真切。一座看起来高五十英尺、离他们半英里远的冰塔,实际上只位于二十码外,而且只有两英尺高。一片裸露的砂石地看起来只有一百英尺远,竟位于被风不断吹蚀、没有突出特征的岬角上,离他们有一英里之遥。
不过他们最后还是找到了石碑,根据古德瑟那只还在走的表,当时已经将近晚上十点了。所有人都累得两臂下垂,模样和水手们说的猿类没两样。每个人也都累得不想讲话。雪橇还留在他们刚上岸的地方,离这里大约半英里。
郭尔把两份信息——他遵照约翰爵士的指示多抄了一份,打算贮放在更南边的岸上——的一份拿出来,填上日期,把自己的名字签上去。二副查尔斯·德沃斯也签了名。他们把纸卷起来,装进带来的两个密封铜罐的其中一个。将铜罐丢入里面空无一物的石碑里面后,他们把先前移开的石块放回原处。
“嗯。”郭尔说,“就是这样了,对吧!”
他们走回到雪橇,正准备吃午夜的晚餐时,夹带闪电的暴风雪就来了。
在翻越冰山时为了减轻背负重量,他们把厚狼皮毯、铺地的防水帆布以及大多数罐头都堆放在冰上。他们想,食物既然是装在密封且焊合起来的罐头里,一直东闻西嗅的白熊就不会感兴趣,即使感兴趣,也吃不到罐头里的东西。他们的计划是,在陆地前进时只带两天减分量的食物配额,而且所有人都睡在荷兰帐篷里。如果在路上看到且射到猎物,也可以拿来打牙祭,不过,在他们看到这地方的荒凉景象时,就自动打消这想法了。
德沃斯指导他们预备晚餐。他把专利炉具组从设计精巧、层层收纳的一系列藤篮里拿出来。不过,他们打算在登陆后第一顿晚餐里吃的四个罐头中有三个坏掉了。于是他们只剩周三配额减半的腌猪肉——这一直是船员们的最爱,因为它有许多脂肪,不过在一天的辛劳后,这分量根本不能解除饥饿感,而最后那罐没坏掉的罐头上标示的是“特级清乌龟汤”,没有人喜欢吃。根据经验,它既非特级也不清,而且很可能与乌龟一点关系也没有。
在过去一年半里,也就是从托闰敦死于毕奇岛之后,惊恐号的麦当诺医生非常在意船上的储粮。在几位船医的协助下,他不断忙着实验,想找出什么样的食物摄取比例最能避免坏血病。古德瑟听这位年纪较大的医生说,这次探险队的食物承包商来自杭迪屈(Houndsditch),名叫史蒂芬·葛德纳,他用非常低的投标金额取得了这份合约。可以确定的是,女王陛下的政府和女王陛下的皇家海军探索队总部,都被他用还没处理好的、而且很可能是有毒的食物瞒骗过去。
听到罐头里装的是腐坏的食物,几个船员的下流言词在冰冷空气中此起彼落。
“冷静下来,小伙子们。”郭尔中尉忍受了一两分钟水手们用最粗俗下流的言词连番乱骂之后说。“你们听听我这个建议:我们现在就把明天那份的罐头也打开来吃,吃到我们满意为止,然后再想办法在明天晚餐前回到存放食物的冰上,即使那表示明天我们还是要到午夜才有得吃?”
大伙儿发出欢声表示赞同。
他们接下来开的四个罐头里有两罐没坏掉,其中一罐很奇怪,是没有肉的“爱尔兰炖肉”,平时这种罐头大家只会勉为其难地吞下肚,另一罐是听起来很好吃的“牛颊与蔬菜”。他们觉得牛肉应该来自制革厂,蔬菜则来自某个存放菜根的荒废菜窖。不过总比没得吃好。
他们才刚把帐篷架好,将睡袋摊开,放在帐篷里当床垫,在酒精炉上把食物热好,把温热的金属碗盘传到每个人手上,闪电就开始打下来。
第一道电光打在距离不到五十英尺的地方,让每个人手上的牛颊、蔬菜与炖汁全都洒了出来。第二道闪电的落点更接近了些。
他们冲向帐篷。闪电从天划下,击打在他们四周,就像连珠炮在攻击。直到他们在帐篷里叠成一堆,八个人挤在原本设计来容纳四个人及一点轻装备的帐篷里。水兵巴比·菲瑞尔看着支撑帐篷那几根包铁条的木支柱骂道:“哦,他妈的。”随即抢着去找出口。
和板球一样大的冰雹正从天坠落,把碎冰片弹飞到三十英尺的高空中。闪电的爆裂火光破坏了午夜的北极微光。一道道闪电相去不远,彼此重叠,闪光在天空中划出烈焰,让他们的视网膜因为光影残留而暂时目盲。
“不,不!”郭尔大叫,声音压过雷声。他将菲瑞尔从帐篷出口拉回来,把他推倒在拥挤的帐篷里。“在这岛上不管走到哪里,我们都是最高的东西。你当然可以使尽全力把包着金属的帐篷支柱丢得远远的,但还是要待在帆布下面。进到你的睡袋里,然后躺平。”
他们争相照着做。在威尔斯假发或帽沿下面,在缠裹很多圈的保暖巾上面,他们的长发像蛇一样扭曲着。暴风雪愈来愈猛烈,各种声音震耳欲聋。透过帆布与毛毯打在他们背上的冰雹,就像一个个大拳头把他们揍得青一块紫一块。古德瑟在被冰雹痛殴时大声呻吟。不过害怕的成分还是大于疼痛,这次连续痛打,已经算是他从中学以来被打得最痛的一次。
“他妈的神圣耶稣啊!”汤马士·哈特内大叫,冰雹与闪电愈来愈严重。稍有头脑的人都躲在哈得逊湾牌毛毯下面而不是躺在上面,试着拿毛毯来缓冲冰雹的威力。帐篷的帆布几乎让所有人都窒息了,在他们下面的薄帆布一点也没办法阻止寒冷向上流到他们身上,还把所有人的气息全都取走。
“天气这么冷怎么还会有闪电暴风雪?”古德瑟向郭尔大叫,在这窝惊骇的人中,他们两个恰好躺在一起。
“这种事偶尔会发生。”中尉喊回去,“如果我们决定离开船到陆地上扎营,就得把一大堆讨厌的避雷针带过来。”
这是古德瑟第一次听到弃船的想法。
先前在吃晚餐时,他们聚集在离帐篷不到十英尺的一块巨石旁,而这时候闪电碰巧打在那块石头上,然后反弹飞过他们被帆布盖住的头部上方,击打到另一块离他们不到三英尺的巨石。接着每个人把头压得更低,试着抓住下面的帆布,让自己能躲到岩石旁边。
“我的天,郭尔中尉,”约翰·莫芬大叫,他的头最靠近已经塌下来的帐篷开口,“情况这么糟,外面竟然还有东西在走动。”
郭尔大喊:“熊吗?这时候还在四处走动?”
“太大了,不可能是熊,中尉。”莫芬喊着回答,“那是……”这时闪电再次打中那块巨石,然后在他们身旁爆炸,产生的静电让帐篷的帆布在空气中跃起,每个人都畏缩地把身体压得更平,脸部紧贴着地上冰冷的帆布,只顾着祷告,不愿再多说话。
这次攻击持续了一个小时之久。古德瑟只能将它想成攻击,就好像是希腊诸神因为他们擅自在北风之神的管辖区过冬而大发雷霆。在最后一声雷响之后,闪光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接着朝东南方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