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离水电站大约一百米的地方,机会终于来了。
一队全副武装的鬼子兵齐刷刷地从水电站狮子口似的大门里出来,一路狼嗥似的唱着军歌。
朱七故作害怕,迟迟疑疑地倒腾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朱七的心里明白,鬼子是不会平白无故地开枪打他的,只要一发现他,最大的可能是先抓住他,然后问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那时候朱七就有话可说了……刚想到这里,朱七的心就凉了半截,他奶奶的,我猜错啦!鬼子真的要杀人。朱七清清楚楚地看见,带队的那个鬼子兵从腰里抽出一把盒子枪,看都没看,朝朱七这边甩手就是一枪。朱七掉头就跑,冷汗将他的棉袄都湿透了,连裤腰都黏得像是长在了腰上。刚跑过一片荆棘,后面的枪声又响了,耳边有子弹蝗虫一般飞过。朱七不敢跑了,距离这么近,再跑的话,恐怕自己八条命也没了。
蛤蟆似的趴在满是泥浆的地上的朱七,懊悔得肠子都要断了……你说我勤不着懒不着,揽这么个买卖干啥?我刚刚从虎穴里逃出来,不好好回家看我的媳妇,不好好先跟已经打好根基的兄弟们呆在一起,跑到这里来捋什么虎须?朱七的后脖颈都凉了,他似乎已经感觉到有冰冷的刺刀搁在那里。脑子里面仿佛挤满了苍蝇,嗡嗡的声音搅得朱七的脑子都要爆炸了。
奇怪的是,枪声突然停了下来,四周出奇地静,朱七几乎听见了空气的流动声。
一个驴鸣般的声音在沉闷中蓦地响了起来:“八格牙鲁,什么的干活?”
朱七一下子放下心来,好啊,说话了就好……一种死里逃生的喜悦,油然从朱七的心头升起。
前方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朱七翻个身子,将两条胳膊在半空死命地摇:“太君,太君,我是良民!”
一个端着三八大盖的鬼子兵野狼一般冲过来,掉转枪头,猛地一枪托砸在朱七的胸口上。朱七哎哟一声,就地打了一个滚,两手摇得更急了:“太君太君,我是大大的良民……”那个鬼子举起枪还要往下砸,倒提着盒子枪的鬼子冲上来,一拉端大枪的鬼子,冲朱七一晃盒子枪:“八嘎!你的,什么的干活?”朱七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自己的话,躺在地上只管吆喝:“我是大大的良民!早晨出来找我的牲口,不知道为什么转到了这里。不信你去村子里打听打听,我真的是良民啊。”
鬼子官叉开腿,捏着下巴瞪躺着打滚的朱七看了一会儿,说声“幺西”,冲端大枪的鬼子一摆头:“开路!”一听开路二字,朱七的心一阵失落,啥?这是让我走?别呀,我白白挨了一阵惊吓,白白挨了一枪托就这么让我走了?太不够意思了吧。朱七装做茫然的样子,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嘴里一个劲地嘟囔:“我是良民,我是良民……”可就是不挪步。鬼子官回头猛瞪了他一眼:“开路!”朱七刚想啰嗦几句,端长枪的鬼子从背后一脚踹了他个趔趄,朱七懵懂着加入了鬼子队伍。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
朱七拎着一只装满炸药的洋铁桶,幽灵一般闪进了一个巨大的水泥罐子的后面。
野猫般敏捷的大马褂贴着不远处的墙根忽地溜了过来:“七哥,准备好了?”
朱七点了点头:“人呢?”
大马褂冲东面的方向吐了一下舌头:“全来了。”
朱七拍了拍大马褂的肩膀:“马上放火。”
大马褂用力捏了朱七的手一下,嗖地钻进了对面的黑影。
朱七稳了稳神,提口气,将桶往地下一倾,里面哗地滚出了一个碌碡大小的炸药包。朱七蹲下身子,仔细地将炸药包调了一个个儿,从背面拽出一根盘成一团的导火索。倒提着导火索,猫着腰蹿到了墙根。朱七刚在墙根下面喘了一口气,天上就腾起了滚滚浓烟,眨眼之间,火光照亮了整个天际。朱七倚着墙根嘿嘿笑了,这下子老子立大功啦!摸出火柴点了一根烟,双睛如漆,紧紧地盯着自己刚才藏身的地方。借着通红的火光,朱七看见被捅了的马蜂窝般杂乱的鬼子嗷嗷叫着往火光起处涌去。枪声、哨子声在刹那间响成了一片。火光闪处,彭福手里捏着几把刀子忽地扑进了中间那个水泥罐子的后面。紧接着,大马褂、张双、玻璃花、木匠、石头一起扑了进去,每人手里提着一个洋铁桶。朱七将手里的烟头对准导火索,来回一拉,导火索嘶啦嘶啦地着了,朱七一个箭步冲到了罐子后面:“快走!”
第六章 虎口脱险(7)
张双将双手往旁边一摊:“分头行动!”
彭福一拽朱七的手腕子,说声“跟我走”,撒腿往南边的一个平房边跑去。
张双将自己带的洋铁桶扬手甩进水泥罐子的一个洞口,紧跟朱七上了平房。
就在朱七他们跳出院墙的刹那,轰的一声巨响,西墙边的一个巨大管子状建筑轰然倒塌,烟尘滚滚四散。
朱七三个人捂着耳朵一路狂奔,眨眼消失在浓烟深处。又一阵火光在水电站的大院里爆裂开来,冲天的浓烟翻滚着扑向四周的建筑。火舌舔着天边与火光同样颜色的云朵,犹如大片夕阳映照中的火烧云。大马褂甩着冒出火星的褂子一路狂笑,玻璃花、张双、木匠、石头耸着肩膀跟在后面,火光将他们照得像是一团刚刚点燃的木炭。朱七跳出来:“别乱跑,在这边!”大马褂扭着秧歌步往朱七这边跑,玻璃花猛然站住了:“我的鞋垫!”反身往后跑。朱七大喊:“别回去,危险!”玻璃花已经钻进了火光与浓烟里。朱七的心蓦地凉了……大马褂他们刚钻进河边的苇子,水电站里又炸开了一声巨响。朱七看见,举着一双鞋垫的玻璃花像是被扔向天边的一个雪球,无声地在半空中碎了,那只握着鞋垫的手扭曲着钻进了红色的天。彭福迎着这声巨响从苇子里面站了出来,烟尘与火光在他的身上交替出现,看上去像是一个怪兽。
“七哥,痛快啊!”大马褂踉跄着扑到朱七的身上,喊完这一嗓子,竟然像个娘们似的哭了。
“咱们的人都到齐了?”朱七推开鼻涕一样软的大马褂,来回扫着众人。
“全齐了。”彭福将叼在嘴里的刀子一把一把地往腰上别。
“老张,你的那个炸药包什么时候炸?”朱七的表情硬得像木雕。
“等咱们离开,它自然就炸了。”张双胸有成竹地回了一句,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