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接近城墙就越清楚地显示出,比起即将去往城市中心的路程,先前来至罗马的一路跋涉容易得多。阿皮亚大道上人满为患,与其说它是一条通途,不如说它是一段梗阻。道路两侧的农场、庙宇、花园、农田和墓地已经成了临时的宿营地。为了找到过夜的住处,百姓们拆了阿皮亚城门近旁的玛尔斯神庙庙门,其余人则为了占据墓地内较大的坟墓而大打出手。
乌斯特里努姆内所有的混乱场面不过是城墙里面正在发生之事的预演而已。对法律,家族纽带和阶级特权的恭敬之心分毫不剩了。奴隶拿着束棒笞打罗马公民。大帮大帮的角斗士们喝着从市场抢来的酒水,嗷嗷乱叫地在路边的一个个宿营地里横冲直撞,对惊恐万分的民众拳打脚踢,劫掠他们,将他们赶跑。关在遍布罗马的奴隶所里,被准备用来出售的蛮族人挣脱了束缚,获得了自由。罗马城的火灾和毁灭标示着他们奴隶命运的终结,标志着它们报仇雪恨的那一刻到来了。此刻,他们发出喜悦的呐喊,把走投无路的逃难人身上的衣服扒掉,把年轻的女人生拉硬拽地拖走;在大火中失去一切,变得一无所有的公民们伸出双臂,向众神祈求着帮助与救援。从那些流匪身边跑过去的是长年呆在罗马的老奴隶,赤身裸体的社会弃儿和仅有一块缠腰布裹身的赤贫之人,以及阴沟暗井里让人做噩梦的生物,大白天时,在街上见不着他们,很难想象城里竟会这些人存在。
做奴隶的东方人,野蛮的非洲人,粗鲁的日耳曼人,希腊人,大秦人,以及不列颠人,一群群乌合之众用人类知晓的各种语言咆哮着,尖声喊叫着。他们举止放肆,确信多年来受的苦,受的罪现在到了尽情索取报偿的时候了。禁卫军的头盔在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头顶上闪闪发亮,在白日和大火的刺目光线里显得醒目。而当这里或那里的士兵和发狂的暴民们打得正热闹时,老实些的人便躲在他们背后。维尼奇乌斯见过被屠光杀尽的城镇,可他却从不曾见过这么一副怒气冲天,悲痛失望、放浪欢娱、疯狂放纵,肆无忌惮和错乱失常的混乱场面,在这波涛起伏,汹涌澎湃的疯狂人海中,这座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城市的七座山山顶熊熊燃烧着,将火燎燎的气息传送到这片混乱之中,用遮住太阳的一层层烟尘覆盖了这里。
去至阿皮亚城门的每一步,这位年轻贵族都花费了他在生命危急关头时的最大努力。可是到了这儿,他意识到,他永远也无法通过卡佩那城门进入城内,不是因为人多拥挤,就是因为城门之内的灼人热气使得空气不通。何况,从玻娜女神(1)的神庙起始到特里盖尼亚城门的河上,新的桥梁还没有建成。所以,渡过台伯河只有一个办法,他只有穿过苏布里奇乌斯桥,即穿过现在已成为一片火海的部分城区,绕着阿文丁山骑行。
而这,他明白,基本是不可能的。
他只得原路返回乌斯特里努姆,离开阿皮亚大道,淌过城南的河水,抵达直接通往台伯河对岸的港口路。即便是这样也非易事,因为阿皮亚大道上的混乱随时随刻都在加剧。持剑开路或许是最快的办法,但是维尼奇乌斯离开安提乌姆时寸铁未带,他穿的还是从尼禄的聚会上奔出去时的那一身衣服。
在墨丘利喷泉旁,他瞅见了一个认识的百夫长,那人正率领几十名士兵击退难民,保护神庙,百夫长不敢违抗皇家的军团司令官,一条简单的命令便将他和他的人归置在了维尼奇乌斯的指挥下。此时,维尼奇乌斯将保罗爱同胞的训诫置之一旁,急匆匆地分开人群,几个没能及时让开路的人下场凄惨。一阵石雨和咒骂跟在了和他飞奔而去的队伍后,不过维尼奇乌斯对这些并没有留意。他继续前行,急于冲破一切阻碍,而这需要最大的努力和耐心,已经把营帐搭建起来的人不愿意向那些士兵们屈服,扯开了嗓门儿诅咒他们和恺撒。有的地方,人们甚至和那些禁卫军硬碰硬了起来。维尼奇乌斯听见他们骂尼禄是一个纵火犯。喊打喊杀的话铺天盖地的涌向恺撒和波佩娅。“小丑”,“江湖骗子”还有“弑母犯”的叫喊声到处回响。有的人吼叫着说把他投台伯河里,像溺死最凶狠的罪犯那样把他淹死。还有的人怒喊罗马早受够了这么一个怪物似的恺撒。不费什么想象力就可以看出,若是百姓们找到一个可以追随的领导者,一场全面的反抗将会随时暴发。
与此同时,他们的怒火和失望之情转加到了禁卫军的身上。禁卫军们发现,想从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中逼出一条路来越发困难了。仓促之间从大火中拽出来的大包裹,盛有食物的木桶和木箱,一堆堆能保存下来的昂贵家具,家用器皿、摇篮、床榻、牛车、马车还有肩舆,这些东西挡住了他们的路。不是这儿,便是那儿有人徒手前来打斗,不过对付这些没有武器的平民,禁卫军出手快速,他们向拉蒂纳路逼出一条道来,抄近路穿过努米提亚街,阿尔戴亚街,拉维尼亚街和奥斯蒂亚大道,绕过无数的别墅,花园,墓场和神庙,最后,他们到了亚历山大城区,他们从那里穿过台伯河,行进开始轻松了些,烟也少了。难民们——哪怕是在这里,他们的人数也不少——告诉维尼奇乌斯,截至目前,台伯河对岸只有少数几个区域是着火的,但是没有什么能阻挡得了火势蔓延,因为火是人为点起来的,纵火犯们把灭火器材藏起来了,声称他们是奉命行事。
年轻的军团司令官再也不抱怀疑,是恺撒下的焚城令,百姓们呼吁的报仇对恺撒而言似乎公正合理,米特拉达悌或者其他罗马最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们还能做得比这更加严重吗?这显然是叛国。这样的丧心病狂太过分了。它已经开始恶毒得超出了容忍的界限。这样的疯狂使得人类的生活无法忍受。维尼奇乌斯确信尼禄的末日到了。这座城市化成的碎石瓦砾必定并且应当落在那个可憎的小丑头上,将他和他的所有罪恶一起埋葬。如果绝望的民众找到一个有胆量率领他们的人,这将不过是区区几个小时之内的事情而已。而那人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胆大包天的想法和报仇雪恨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闪现,而这些全都行的通。维尼奇乌斯家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家族几个世纪以来元老辈出,而出离愤怒的民众此刻需要的是一个有名望的人,以便可以聚拢在他的周围。不久之前,狠毒的市政官佩达尼乌斯·塞古都斯仅仅为了一桩谋杀案就把四百个奴隶处死,当时差点就爆发了。大暴动和内战一触即发。所以,眼下,在罗马八百年来最具毁灭性的灾难面前,将发生什么可能呢?维尼奇乌斯确定,任何一个以奎里特斯人古老精神名义发出武装号召的人都能把尼禄推下台,披上皇帝的紫袍。
谁会比他更适合做此事呢?他是一个老兵,比其他皇亲贵胄都要强壮、勇猛和年轻,是一个天生的指挥官,一个经验丰富的领导者。诚然,尼禄握有帝国边陲之地三十个军团的兵权,然而,难道那些军团及其将领们不会对罗马和所有神庙被焚毁而勃然大怒吗?若是那样,维尼奇乌斯就能成为恺撒。
为什么不呢?在达官贵人之间,不是流传着算命师预测过奥托会成为皇帝的传言吗?他又比奥托差到哪里去了呢?他寻思着,或许基督会运用他神圣的力量帮了一把,或许这不过是他一时心血来潮罢了。“让这变成真的吧!”维尼奇乌斯在心中默默呐喊。他会解决掉尼禄对于吕基娅的所有危险,解决他自己的痛苦,带来有着真理、同情心和公正的统治,将基督的教义从幼发拉底河传播到雾气朦胧的不列颠海岸。与此同时,让吕基娅穿上皇后的紫袍,让她成为世界的女主人。
但是这些萦绕在他脑海里的思绪犹如飞舞在一栋燃烧的建筑上的火花,也如火花般瞬间即逝。首先,他必须救出吕基娅,他现在可以亲眼见识到灾难。当看到咆哮的火海和大山压顶一样的烟雾时,他再次心生恐惧。在恐怖的现实面前,他对彼得拯救和保护吕基娅的神秘能力的信念崩裂了。失望之情再一次袭向他,在笔直通往台伯河对岸的港口路上与他相随。直到进入城门之内方才离去。在那里,他被告知:该区绝大部分还没有受到火焰波及,虽然大火已经在河对岸的好几个地点蔓延开来了,而这他早已从难民们口中知道。
台伯河对岸也一样烟尘缭绕,挤满了逃生的人,然而,行进比先前愈加困难了。因为难民们有更多的时间去尝试救出更多的财产,而且那些又窄又小的街道两侧墙壁之间被挤得满满当当,港口主干道被从火海中抢救出的家具堵了个严严实实,更有一堆堆家具堵在奥古斯都海战演习场的周围。小弄堂里的烟雾浓得根本没有希望走过去。成千上万的居民从里面逃走。维尼奇乌斯一路上看到的情景凄惨不已。时不时地有两股人流在一条窄径上狭路相逢,死命地拼杀。人们互相踩踏踢踹。家人失散,绝望的母亲寻找着走丢的孩子。一想到靠近火海的地方必定正在发生的事态,维尼奇乌斯就吓得脸色煞白。在一片尖叫和嘶喊声中,想要向某人打听些什么乃至连听清喊叫声都不可能,每隔一阵,就有新的烟云从河对岸翻滚过来,那么厚,那么浓,就好似随着砾石滚动的巨石;那么黑,那么重,罩住了房舍,人群和所有的一切,黑得看不透,就好似黑夜一般。火起风生,恰好将烟云吹散得让维尼奇乌斯可以继续前行,越走离里努斯居住的巷子越近。
在河对岸,肆虐的火舌热气灼灼,加剧了炎热的七月的高温,使得天气无法忍受。烟雾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肺使劲地儿汲取着空气。就连那些呆在自己家中,指望着河水能将火势挡住的当地居民也开始离开了,逃难的民众时时都在增加。跟着维尼奇乌斯来的禁卫军们被落在了后面,他独自一人前行。挤得紧紧的平民里有人用锤子伤了他的马,那头牲口开始甩动流血的脑袋,它双蹄上举,拒绝听从骑手的指挥。华丽的托尼也暴露了他达官贵人的身份,他周围响起了愤怒的吼声。
“尼禄去死!纵火犯们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