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依巴克街一条小巷子里,年轻阿訇肉孜,做着一般人看不懂的古币生意,从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进去,里面一间套一间迷宫般的小房子。在肉孜家里可以看到库车两千多年来各时期的钱币,自汉代以来中原各朝代的铜币,以及从古丝绸之路上过往商人留下的许多国家和王朝的金币银币。肉孜不做收藏,只是倒卖。暂时卖不掉的留在家里,日积月累,他留下的古币已经成箱成柜,其数量种类早已超过专门的收藏者。
肉孜阿訇很少离开库车,不大知道一枚龟兹铜钱在广州、北京的钱市上是什么价。他只是廉价收来,能赚一个自己满意的数目,就出手了。他主要的买主是新城里的小兰姑娘。小兰做了十几年古币生意,知道外面行情。她也很少打听肉孜多少钱从别人手里收来这些东西。常常是肉孜说一个价,小兰觉得有赚头便成交了。
肉孜早先做旧地毯生意,是小兰把他引入经营古币这一行当的,时间大概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肉孜在乡下收购旧地毯,顺便捡了半袋子铜钱,回来后也没当回事,见锈迹斑斑的,便倒在石灰盆中浸泡。这事不知怎么让小兰打听到了,以五毛钱一枚的价格全部买了去。
聪明的肉孜阿訇不久后便打听清楚了,小兰从他手中买走的铜钱,是新疆制的“建中大历”,当时全国仅发现两枚,每枚市价五千到一万元。小兰一下购得三百枚,成了钱币界一件大事。这批古钱富了小兰也使肉孜阿訇从此改行,专营起钱币生意。他的生活,也从那时起一年年好转起来,一开始骑毛驴、坐驴车下去找钱,后来改骑摩托车。房子也由早先的一间扩到现在的许多间。他和小兰,成了库车钱币行的一对好搭档。
肉孜汉语说得不好,只会简单几句,无法到外地做钱币生意。小兰也只懂简单的几句维语,很少亲自到下面的村子里收购钱币。他们自然而然地做起联手生意:一个跑乡下,一个守城里。库车远远近近的村子,以及和田、阿克苏、喀什的大小村镇,都经常能看见肉孜和他那辆红色摩托车的影子。那些大户人家的宅院、没落贵族后裔的破房子里、废品收购站,以及铜匠铺中,都有可能出现好东西。肉孜见什么收什么,只要他认为的好东西:古钱、旧铜器、金银元宝、首饰、羊皮书……统统弄回家。小兰则坐守城中,从肉孜弄回的大堆破烂中找寻自己需要的东西。有些古币肉孜不认识,很便宜就让小兰买走了。好在肉孜聪明好学,吃一次亏就长一次见识。他除了向同行请教,还专门学习汉字,翻阅钱币书籍,渐渐地也懂得了一些钱币的知识和价值。他和小兰的关系,也逐渐变成两个钱币内行的交易。
两个古币商,多少年来就这样倒腾着这片古老土地上的钱币,从汉、魏晋时期的和田马钱、龟兹“汉龟二体钱”(钱币中铸有汉文、龟兹文两种文字)、察合台汗国钱、十七世纪后期的准噶尔“普尔钱”,以及贵霜、波斯、拜占庭等古老王朝的钱币,都在他们手中汇聚,然后“流通”到各地。
一枚库车出土的古钱,一般经过这样几个环节到达广州、北京的钱市。先是一个农民翻地挖柴(或偷偷到古城址遗挖掘)时,一坎土曼刨出来,有时一枚,有时数枚或一堆。接着是听到消息的肉孜阿訇,连夜骑摩托车下去,找到挖坎土曼的人。往往去晚了钱币已经到另一个钱贩子手里,也可能一夜之间转了三次手,从一个村庄倒卖到另一个村庄,价钱也翻了几个跟头,肉孜只好多花钱买回来。不管多贵买来,肉孜都会再加上一个自己满意的数字,卖给别人,这部分是利润,他一般不让人。
然后是小兰。她一般每星期去一趟肉孜家,肉孜有了新货也会及时打电话给她。小兰看过钱币的种类、品相后,马上打电活给在广州做事的丈夫,丈夫报给她那边的价位。小兰一般不跟肉孜讨价还价,他们合作了十几年,早熟悉对方的脾气,她觉得价格合适就立马成交。顶多五天后,这些古币便通过邮政快件,到达广州钱市。
这个过程中赚得最少的是那个挖坎土曼的人,虽然他只投入了一点儿力气,还是意外之财,但这一坎土曼刨出来的,或许是他一生唯一的一次好运气。若卖到几千块钱,就足以改变他一家人的生活。可是,他仅卖了几十块钱,够买一只羊腿,只改善了一家人一天的生活。不过这已经让他非常满意了。
赚得最多的,要算最终拥有这些钱币的那个人。一枚钱经过无数人的手,价格肯定高得不能再高。他买回来,再往上标一个更高的价,摆在自己的珍藏柜里。他加的这部分或许已经超过所有经手者赚的钱数总和。这样的钱,不是孤品也是世存无几,定多高的价都由拥有者说了算。最好的绝品最后都是有价无市,不管有没有人要,能否卖出去,拥有者都会把他增加的那部分算进自己的利润财产中。这是真正的懂钱人,要的只是一个有无限扩张可能的钱数,而不是可以拿在手中的一叠纸币。到了这时,一枚古钱又跟它未出土时一样——深埋在一个人手里。
许多年前——二十世纪的七八十年代,新疆红钱在东南亚、港台卖到天价时,在南疆库车这样的老城镇上,它仅作为破铜烂铁被废品站收购,大部分被维吾尔敲工当原料,烧熔敲打成铜勺、铜盆、铜壶。那些如今早已少见的和田马钱、骆驼钱,唐代库车制币局打造的元字钱、清代的突其施钱……成批成批倒进炉中熔了,当人们知道它的价值时,已经很难找到。十几年前还在孩子手中当玩具乱扔的古铜币,像一个季节的杏子一样,落得千干净净,说没有就没有了。
一段时间,挖寻古币似乎成了库车农民的一项收入。那些郊外种地的农民,翻地挖渠时都比以往更加仔细,眼睛盯着翻过去的每一锨土。秋天收土豆和胡萝卜时,也比以前挖得更深,在没有果实的毛根下面,有时真的躺着一枚锈迹斑斑的古币,成了地里意外的收获,它的价钱,少则几元,多则几十几百元。当然,他们不会卖到这么高。他们从不会知道一枚古钱的真正价值,值几百几千元的一枚钱,在他们手里,卖几十、上百元就不错了,剩下的利润是倒卖者挣的。一块地若发现了古币,这块地就遭殃了,被人翻几遍,挖得大坑小坑,把深层的沙石都挖上来。有专门靠找古币谋生的人,腰系绳子,扛一把坎土曼,从一座古城走向另一座古城。这片大地上荒弃了多少座古城谁也说不清楚,有的留有残垣断壁,有的埋在黄沙白土中不为人知,一场一场的风掀动沙土,埋掉一些东西又显露一些东西。找钱币的人,等到大风过后踏上荒野,风吹开一枚古钱上的累累沙土,露出不认识的半圈文字,吹露一只土陶的鲜丽彩图。有时风在茫茫沙海中刮出一座古城的清晰轮廓,人们寻找多年,从史书中走失的一座城池,奇迹般地出现了,成堆成堆的财宝埋在沙子里,这只是一代又一代寻宝人的梦。每一个寻宝人都想通过散落的一枚钱,找到一个王国的金库。
听说会找钱币的人,夜晚躺在荒野上,耳朵贴地,能听见钱在地下走动、翻身的声音。在深厚的沙土里,它们一个碰响另一个,像两个寂寞的孩子相互逗趣儿。
懂钱的人,能够看出钱的寂寞。一块钱和一个亿,同样孤独。人在钱上的良苦用心,并不能消解钱本身的孤独。一枚贫穷时代的钱、一枚强盛王朝的钱、一枚短命朝代的钱……一个个时代的钱最后全扔到土里,用过它们的手早已成灰,梦想它们的人依旧年轻。
钱会一枚枚被找到,埋藏再深的钱也会被找到。这座老城将越来越穷,它积攒几千年的钱,正被人倒腾光。不知道这些古钱当时买走了库车的什么东西。如今,它们成为最后的商品被卖掉。倒卖它们的两个古币商,并没有真正富裕。肉孜阿訇不断地把古币换成人民币,又用它买更多的古币,他家一间套一间的迷宫房子成了真正的古物仓库。
而小兰姑娘,一开始只想靠倒卖古币挣点钱,做着做着却喜欢上那些古钱币,每次都把差的卖掉,品相好的留在手里,她开始做很系统的收藏。十几年来她的收入几乎全投到买古币上,有时为买一枚稀有古币还向别人借钱。她由一个古币商贩变成真正的收藏家,她收藏的新疆红钱,据说是全国最多最全的。许多新疆古钱的珍品、孤品,据说都在她的收藏柜里,那些东西已经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再贵都不会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