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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雷雨(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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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校长肖筠每天伏案书写,这显然成为他晚年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如果失去了这种生活,对他而言是不可想象的。他如此地执拗追溯,如此地害怕遗忘,这在当代可算是一个异数。时至今日,谁还热衷于此?消费时代的讯息涌来荡去,生活中的血泪痕迹都将被擦掉和覆盖,人们跌跌撞撞走进了记忆的空白区域,被欲望的泡沫糊个满脸满腮。这个区域显现和沉浮的只是遗忘的一部分,是破碎的记忆之屑。遗忘是享乐主义和现世主义方程式上最重要的一个字符,我们都将变成没有昨天的人。肖筠只是一个例外,一个倔犟的、不受欢迎的人,因为他会打扰现代人的节日,冲了别人的吉庆。他最为令人厌恶的,就是紧紧地揪住昨天不放。

在老人看来,找回记忆才是最紧迫的事情。在十三亿人口的庞大群落中,我们身边竟然拥有这样的一位老人!然而这是真的,他就活在今天,坐在我的面前。他每天记下的,是一部被苦难和忧伤浸泡的记录、一部目击手记。有人会感到惧怕,因为它显示了记忆的力量。

记忆的力量即真实的力量,它不可抗拒。

老校长走向田野林间的时候,常常因为沉浸于往昔而激动不已,于是就有了这一场场讲述。我相信这些讲述正是那本笔记的发声。我几次尝试问起霍老自传中多次提到的那个最美的女人——淳于云嘉——他却避而不答。不知经过了多少次沉默,老人最终还是开始了一次惊心的述说——这次的主人公不是别人,就是那个一直让我放心不下的人:画家靳扬!我的心噗噗跳动,因为我知道这与那个女人的故事连在了一起。我相信他长时间默默注视的时刻,有许多时候是在怀念这个人,或者是他和她的故事……他大概无法忍受心里的伤痛,无法遏制像浪涌一样起伏的心潮,无法承受那些场景的猛烈撞击——他还是想把一切都讲出来,因为它们在心底淤塞得太久了。

肖筠端坐着,扑扑流下了泪水。

我最看不得一个老人的泣哭,而这之前他从未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我握着老人的手,想安慰他,帮他遏制悲伤,可是无济于事。他以枯手掩面,好长时间不能将手挪开……

“你是从那座城市来的,可你不会知道那座城市有一天下了一场怎样的大暴雨……那天整整一座城市都在哭啊,它在哭我的那位老友……”

他这样说了一遍又一遍,并不提靳扬的名字。我怔怔地看着,等他揩干眼泪。“他当时的单位是科学院,并不是画家,而是研究古钱币。他在这个领域的成就远远超过了自己的画,可后者却使他扬名。当年他刚好四十来岁,画画只是业余爱好,虽然业内人士一直认为他是很有成就的画家。他的漫画集是死后有人整理出版的,当时只不过画了自娱——可是谁也想不到,就是这些画最后把他害了!我们这些人都认为他才华横溢,人也可爱。无论是前面说的路雨还是楚图,他们个个都喜欢他,对他佩服得不得了。只说记忆力吧,我从来没看到一个人的记忆力像他这么好,能从开天辟地一直讲下来,所有重要的历史关节都讲得清清楚楚,细节和典故也无一遗漏。各种钱币,包括古代家具、服饰,他都非常精通;他对古代音乐特别有研究,能讲‘大不谕宫细不过羽’。他这人兴趣广泛,甚至还通晓中医,可以为人开药方,很多有名的中医都是他的朋友……一般来说,一个人懂得东西太多就必然空泛,可在靳扬这里就不是这样了,他只要做就会出类拔萃。我们当时涉及到一些问题,只要记不起来就去问他,那保险没错……”

我这会儿在想吕擎的父亲:面前的老人能否提供一个有力的佐证?我屏住了呼吸听下去。

“有人还告诉我一件事:他做学生的时候曾经背过一部字典。这有点玄,但据说是千真万确的。他的语言能力让人叹为观止,一开始学俄语,后来又自修法语、英语和日语,都达到相当高的水平。他在研究中涉及到一点阿拉伯语,实际上完全用不着从头去啃一门外语,可他就能一鼓作气把它也学成了……他到日本去了半年多,回来之后口语水平比那些专门译员还好。我这样一说,你就明白他是怎样一个奇才了……”

“最后呢?他是怎么给打发到老林场的?”我急于听到核心的隐秘,听到另一些人的名字。

“嗯,开始是这样的,他在办公室里闲了没事,就给对桌画肖像。朋友之间画起来就不免夸张一点,也更加传神。就这样画来画去,最后传到一个画家手里,对方赞赏不已。后来画多了,也就声名鹊起,好多画报、报纸都刊登起他的画来。他做专业累了,就随便画上一些——完全是业余自娱,是一种兴趣。可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些信笔涂抹的画会给他招来那么大的麻烦……不过实在一点讲,一开始的所谓问题并不是画上惹来的,而是另一个人,一个更有名的大学教授从他的学术文章上发现了什么,揭发了他……最后才牵扯到画上来……”老人的目光有些游离,好像在躲着我。他显然是故意回避了一个人的名字;而我此刻已经在心里判定,那个人就是吕擎的父亲。我的心上一阵发冷。

“靳扬是一个幽默的人,爱说爱笑,常开过火的玩笑,但是谁都知道他这个人光明磊落,单纯得像个孩子。他的爱人正好相反,是一个特别严肃的人,长时间绷着脸一声不吭,但像他一样善良。靳扬有时候说她:你严肃得时间很长啊!妻子就笑。在农场里尽管每天做活,大家累得连床都爬不上去了,可这时候靳扬还是千方百计给大家找点乐子:他学别人走路,学得惟妙惟肖;学一个狗坐在那儿,被一块小石子猝不及防击中时的狼狈样子——一切都妙极了……有时候连那些看管我们的人也给逗得开怀大笑,和我们掺和到一块儿,要求靳扬学这学那……靳扬肚子里的故事多得不得了,好像永远也讲不完。在整个林场和农场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我敢说包括那些蛮横的监工,也渐渐对靳扬放松了警惕和约束,有时还给他纸和笔,逗他画一些漫画儿。他是我们那个时期最依赖的人,只给别人快乐,结果就忘记了自己的危险。如果他能再谨慎一点就好了,可惜别人对他放松了拘管,他自己也忘了。他有个毛病,就是愿意喝酒,喝起酒来无话不谈,兴致高起来就说个不停。他酒量大得惊人,有时能一口气喝上一斤高度白酒,这之后还可以作画……后来城里来人了,是个检查小组,这些人压根儿就没打好谱。他们在这里待了一个星期,注意力很快集中到靳扬身上了。他们说这个人够典型了:不思悔改,直到现在还口吐狂言,喝烈酒画毒画,肆无忌惮。他们把靳扬在这里画的所有漫画都带走了。

“大约只过了半个多月,上面又来人了。他们把靳扬叫到一个地方,一会儿就传来了呵斥声。事后才知道靳扬在辩解的时候惹怒了那些人,他们马上对他拳打脚踢,然后就把人隔离起来。夜里他们一伙人轮换值班,无非是折磨他,动手打人的次数越来越多。靳扬的喊声传出了很远,有时半夜听到他的叫声,我们一伙儿就不顾一切冲出去,又一起被堵回来。这样许多天过去,谁也见不到靳扬,直到有一天他们把他押出来:靳扬整个人都变得快要认不出了,一张脸肿得走了形,头发给扯掉了许多,鼻子也歪了,上面是正在结成的癍痂。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那些家伙让靳扬脸贴着墙站立,然后问他话,如果回答不满意,他们就猛地将人往墙上一推,鼻子就给撞得流血,最后撞折了鼻骨。他们根本不考虑让他住院,最多是让卫生室给涂点药水了事。后来靳扬鼻子上的痂掉了,整个鼻子往一边歪着,那些人就指着他的鼻子说:看,反动分子到处碰壁!

“靳扬受不了没头没尾的折磨,整个人都变木了。他放出来没有几天又给关起来,锁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屋里,里面又冷又潮,没有床铺,人要睡在茅草上。只要是审问开始就不允许他睡觉了,一打瞌睡他们就设法把他弄醒。如果他困得实在厉害了,无论怎么推搡还要睡过去,他们就用一根胶皮棍子照准头顶来一下,把人打得嗷嗷直叫……日子一长,靳扬被折磨得实在不行了,最后一双眼睛都往外凸着,像要暴出眼眶。他在屋里干嚎、在地上爬……那真是绝望啊,那是极度缺乏睡眠啊。他像个精神病人一样在屋里四处乱闯,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去抓窗子,手指甲都抓出了血。那些家伙只说他患了精神病,其实是长期不让睡觉造成的。靳扬很快被折磨得瘦成了一把骨头,只有一张脸肿胀着,眼睛往外凸着,那模样让人不敢看。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真的患了精神病:从小屋里放出来时,只坐在一个地方傻笑,笑着笑着就喃喃起来,一双手胡乱抓挠。他用草棍在地上摆周易的卦象,又画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漫画……总是笑,笑过之后就嗷嗷大叫,那声音吓人——使劲仰起脖子叫,有时一直叫到嗓子出血。夜间他会坐起来,两手比比画画,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我们同屋的人没一个敢睡,只怕他半夜干点什么。他这时候被允许睡觉了,反而再也睡不好了,最长的睡眠也不过十分八分钟,睡睡醒醒……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人打他的主意:不知是什么人,为了解脱自己,竟然把靳扬精神病期间画出的东西收集起来,还写了情况汇报交给上边。这段时间总有人注意靳扬,所以这些材料立刻被他们当成了宝贝。可是靳扬精神病症兆明显,就给押到城里,给他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因为靳扬如果真的是个精神病人,问题的性质也就不同了。他们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担心遇到了一个更狡猾的敌人,即伪装精神病逃脱惩罚。有人已经断言:靳扬就是这样的伪装者,这样不仅可以摆脱惩罚,而且还能借以发泄心中的仇恨。靳扬怎么会没有仇恨呢?任何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有仇恨!他完全是被无辜地摧残和折磨!一个天真烂漫的人,一个最坚强最勇敢、最健康的人,最后真的被逼成了精神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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