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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没有见到吕擎了。这之前我曾经把《海客谈瀛洲》分送他们。我特别想让吕擎看到。吕擎与纪及的关系并不密切,但与我无话不谈。我不记得他到杂志社去过,因为他不太喜欢娄萌,更讨厌马光。他说马光是一个混子,说你们这个行当里混子最多,“中国的什么事情都坏在这些混子手里。”他说的许多话常常自有道理,但又难免夸张和偏激。我知道马光生活上很随便,很少有严肃认真的时候,年纪轻轻就想当个混世魔王,也的确有这样的倾向和危险。吕擎的父亲是一个著名的学者、翻译家,早就过世了,遗留下来的一个小四合院在全城最有名的橡树路上。因为他那个地方宽绰得很,所以成了我们一伙朋友经常聚会的地方。
我这次专门把那个复印件捎了来——这之前在电话上仔细说了一些情况,终于引起了他的关注。吕擎很快看过了复印件,嫌脏似的用两个手指夹着扔到了一边,说:
“那本书我读过了。”
“怎么样?”
“可惜专业部分我不能很懂,不过还是吸引我一口气读完了。刚才我和母亲就在说它,我说这是一年多来读过的最好的一本书。有好几次我想给你打一个电话,后来还是忍住了。”
我真是高兴极了。我说:“可你刚才看了复印件……”
“一些无能的人总是热衷于这样一些事情,因为他们再没有别的本事,也找不到更好的机会。”吕擎用一双热切的眼睛看着我,“能写出这样一部著作的人多么令人羡慕!他该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啊……”
我告诉他:正是如此;不是纪及畏惧什么,而是作为他最好的朋友,让我心里怜惜!我特别不想看到他目前的困境——本来我们可以把这场闹腾当成一次游戏,因为反正他们最终也弄不成什么,可现在看也多少得花点心思了——要害就在于吕南老说了一句话。我想请吕擎在他们大学里找找老先生,他们的话很关键——这些人如果能跟吕南老说明一下,事情也许会好得多。如果吕南老那儿通融或理解了,那么也就大可不必在乎霍老了。我告诉吕擎:顾侃灵老所长有很多老熟人,他也在想法做点什么。纪及估计是霍老在背后起了某种作用,这座城市不乏险恶的、人面兽心的家伙;可我并不觉得霍老真的有那么坏……
吕擎看着我:“与霍老游戏?他可不是那种容易玩起来的人!”说着又转向窗外,“吕南老当然很要害,可霍老还是结症所在。他这些年纠集了很多人,大学以及其他地方,正经有一批人呢,连吕南老也要让他三分。他在文化界已经混得太久了,亲手培植了不知多少‘人物’,这些人都要报他的知遇之恩。”
“你见过他?”
“以前只听人喊‘霍老’、‘霍老’,听得耳熟。我还以为是什么超人呢,有人说这人就像个老太太似的,也留了那样的半长发,可笑极了……我们有些读书人真是可怜,他们什么错事也没有做过,只老老实实干着自己那一份,可总是像刚刚挨过一拳似的。就这么可怜。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后来真的挨过一拳又一拳,就这么给人活活打死了。母亲让我继承他的事业,我说好哇,您让我接着挨揍,一口气让人揍死——是这样吧?母亲很生气,觉得我没出息。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出息。我业余时间偏要练一手好拳,我不揍人,可是我也决不让人揍。我觉得人这一辈子没什么可怕的,无非就是这样!我什么都看得明白。我如果是纪及和你,会有完全不同的做法。”
“你会有什么做法?”
“我什么人也不找。我也绝不设法去疏通吕南老,因为我离开了他们同样可以活。人活着的方法可太多了,只要你愿意、你有勇气。我那一次出差到外地,整整一个冬春的时间,走遍了西边平原和南部山区。我看到了那么多人,普普通通的人,他们白天在地里做活,晚上睡觉,老婆孩子,一大家子热汤热水,过得很好。可是谁又知道他们?他们从出生到死亡,只是那个村子里的人、他们的亲戚朋友知道。有多少人注意过他们?他们一直在过自己的日子,就是这样。他们一个一个都比我们健康,比我们有劲儿。人其实没什么可怕的,无非是像他们一样,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无非是流汗糊口罢了。如果有了这样的思想准备,别的也就不怕了。”
我一时无法回应吕擎的话。我想说:并非所有人都有这样选择的权利,尽管这是辛苦劳作的权利。有人恐怕连这个权利也得不到,他们可以逃得很远很远,有人也会把他们追得很远很远。一句话:置人于死地。我想的是纪及的父亲,自己的父亲,吕擎的父亲,还有许多许多的人……我问吕擎:“如果他们盯住你不放,一直盯住你,你又怎么办?”
“那我就先停住,然后迎面走上去。”
“他们向你伸出拳头,你怎么办?”
“我用手架住。我要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去撕咬。我要回击!”
“可你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你只是孤单单的一个人。”
“是的,孤单单的一个人。就因为这样,我压根儿就不准备赢,我准备死在他们拳头下面、倒在他们跟前。可是我不会告饶,我不会给他们跪下。”
“他们会把你按在地上,强迫你跪下!”
“那是他们把我按倒在那里,不是我真的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