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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巡九(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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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在空中翱翔,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它们就像黑色的衣裙罩住了缓缓流动的车队。密密的乌鸦好像更多起来。

始皇明白了,乌鸦在给缓缓流动的死亡车队穿上一件丧服。

这支又熟悉又陌生的车队令始皇越来越惊诧。他知道自己的声威之大,笼罩四野,笼罩了海内所有的疆土;可是如今对这支死气沉沉的车队竟然有些茫然,不知是怎么回事儿。他只觉得自己继续在空间飞升、飞升;他一辈子都没有到达过这样的高处。渐渐地,他可以俯瞰更远更开阔的地方了。他看到了巍峨的群山,还看到了起伏的山岭之上有一条青白色的巨龙。没有首尾的巨龙啊,原来它就是很久以前修起的长城。那个下令筑城的人是谁?是我吗?

始皇觉得一切恍若隔世,它们变得扑朔迷离,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有时近了,有时又推得遥远——直推到远古,推到了先王的时代。他似乎又听到了“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那种奇怪迷人的吟唱。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个英姿勃发、浑身都是力量的人。那时面对的是强大的六国,以及比六国更为悍暴狡诈的群臣。宫内臣僚们交头接耳,厚厚的帷幕掩着他永远也搞不明白的玄机。宦官嫪毐炙手可热,更有吕不韦和母后的帏幄运筹。他们将一切都藏在幕后。嫪毐君临一切,母后对他言听计从。他们打得何等火热。吕不韦在治理朝政之余尚有闲心操纵文事,竟然让文人墨客著书立说,而且悬千金于门上,说什么著作定稿之后,谁能改动一字,就赠予千金。这是何等的傲慢骄悍。当时宫内竟然文事兴隆,一片书声,谁也不知道这朗朗书声之下掩藏着一个窃国大盗。

那时的始皇只在暗中将剑磨亮,认定不久就是嫪毐倒霉的日子,既便是生母也要囚禁。人们议论他有鹰隼一样的双目,两道剑眉——它们又粗又长,眉梢还要往上扬起。他的细长眼睛稍微有点小,他就把头发扎成一束,紧紧一绷,这就使两只眼角往上吊着。这一切都说明他是一个刚愎自用、心比天高、内藏悍厉的君王。他面对铜镜这样想过,也就开始动作了。

嫪党满门抄斩;吕不韦喝了鸩酒;母后在囚禁中度过残年。他二十多岁才算真正执掌了权柄。这期间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变法的商鞅,手边几乎从未离开那部后人整理的商君言论书简——这个施行严刑峻法的人令其无比怀念。他死得悲惨,车裂四肢,却是大地上一个不散的英魂。商鞅,还是商鞅!他抽出卢鹿剑,在卧榻之上的板壁上刻了“商鞅”两个大字。

从哪里飘来了阵阵琴声?如此美妙婉转。他听出,那是齐国的靡靡之音,令人陶醉。他曾经发布命令,任何人不得唱齐歌、奏齐乐。因为就是这些软绵绵的齐国之音夺去了秦人的魂魄。秦人的歌唱都是粗犷有力、高亢嘹亮的。只有这样的歌声才能令人振作,催人奋勇。而这齐乐完全是另一种调子,它们让人腿软骨酥。有人就哼着这样的歌在咸阳大街上扭动不止,臀部划着弧形,两手奓着在身侧摆动不停。这种奇怪的舞蹈——他专门问过一个见多识广、从东部沿海来的儒生,对方说那是东部沿海的渔人模仿一种大鱼的扭动;那种大鱼一钻出水面就是这么扭动,水浪哗哗响着为大鱼的舞蹈伴奏。当时他怒喝:“咸阳街头,只要看到跳这种舞的,立斩!”

命令传下,一天就斩了二百多。可是如今看来,这些引诱腐蚀人心的东西总是久禁不绝。他连连叹息。回忆起这一切,他觉得武力似乎可以将一切坚硬的东西磨碎,但就是对这种软绵绵的沁人心脾的东西无能为力。比如说,在把这些跳鱼舞的人斩绝之后,仅仅是一年多的时光,又传来另一种东西,它们仍然是从齐国传来的,那里靠近大海,打鱼人与胡人、与那些奇怪的岛人频频接触,传来了各种不可思议的癖好和物件。比如说从齐国的大商人载来的一些男女中,可发现有的穿了一些奇怪的粗布裤子。这些裤子乍一看粗糙不堪,细一看又别具心裁。它们紧绷腿上,身腰臀部具显,结果引得全咸阳城的人都大睁双眼去看,有时还尾随他们走上很远。后来咸阳城内的姑娘少妇们跟上穿紧身粗布裤的男人走,而那些小伙子们则跟上穿了这种紧身粗布裤的女人走。成何体统!他把那个大聊客老齐唤来,问个端底。老齐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说:

“这种裤子不可小视,看来只是遮羞之物,实际上是毁国之衣;穿上这种裤子,难保不会心思诡谲啊;秦国的风习规矩将会扫荡一空,法治也将不保。”

“这种裤子怎么称呼呢?”

“它们最早是那些沿海人模仿鱼皮做成的;因为所有鱼都穿了紧绷绷的粗鳞衣,他们于是特意纺出像鱼鳞一样的布穿在身上。他们唤这种裤子为‘鱼皮衣’;可是几千年后,人们也将给它取下一个新名儿。”

始皇皱起眉头。他本来想发布一个新的旨令,就是将咸阳街头所有穿“鱼皮衣”的人全部斩首;但后来一想恐怕“过犹不及”。他细长的眼睛闪了闪,生出一个崭新的念头。他让人在咸阳街头腾出一溜儿巨大的空屋,将所有穿“鱼皮衣”的人一律收进屋中,然后命令那些最为悍暴、粗野和好奇的士兵手执剪刀,将所有这些衣裤都剪碎割烂,并且不再给遮羞的新衣,让他们带着条条布褛走上街头,让他们无地自容!

一声令下,咸阳城里纷纷行动起来。结果最时髦的男女全都暴露了身子。当时在咸阳城暴露身子可是一件羞辱族宗之事,于是他们一族再也不愿收留。又因咸阳城内早就施行了商鞅的什五连坐法,所以街坊邻居都不敢收留这些年轻男女。他们一个个下场凄惨,不得不忍辱负重逃到边关,加入了修筑长城的队伍。大将蒙恬来者不拒,马上给他们发了套装。这些套装也是粗布制成的,不过宽大结实,上面编了号码。

有一天,始皇正穿了民装在咸阳街头闲走,竟然听到了齐国的靡靡之音。他想不到有人竟如此大胆,也想不到执掌京畿的中尉竟这样松弛。因为唱齐歌奏齐音乐是必定要遭受发落的。可是这次却是一个例外——

他迎着那声音走去。原来是一个华丽的车子,车上由贝壳装饰,一看就知道从齐国而来。牵马驾车的是一个穿戴丝绸的巨贾,车上有一位美女,是她在那里弹琴唱歌。所有人都驻足倾听、观望,啧啧称奇。就连那些卫士见了惊人的美色也目瞪口呆,一时忘记了应尽的职份。他暗自感叹,认为此女无啻于天仙下凡!他站在那儿,直看得大汗淋漓,然后唤住了一个身强力壮的卫士,掏出了腰牌。卫士急忙下跪。始皇揪着耳朵将他提起,对他咕哝了几句,然后悄然离去。

那个粗壮的卫士命令身边几个兵士将车子围住,接着将那个歌唱的齐国美女、连同她的琴,一块儿扛在肩头,飞也似往宫内跑去。

“朗朗晴空之下,有人竟敢哄抢美女!”大街上有人叫着,乱作一团。

那个牵马的巨贾搓手顿足,可就是没人帮他。

美女被扛进宫内。始皇穿上衮袍,戴上冠冕出迎。

那女子长得高大而俊美,泪痕未干,见了始皇,身子悚悚抖动。始皇托起她的下巴问话。齐女一一作答。始皇说:“随从商贾最无出息。朕封你为宫中贵人。”

那个美女就成了齐姬,得到了始皇的宠幸。始皇对其无比爱怜,日夜带在身边。以前他每天都要看三车竹简,可是自从齐姬来到宫中,改为每天只看一车竹简,而且还常常是草草掠过。一个善于进谏的大臣拜见始皇:“陛下,齐国女子履历不明,再说又来自敌国,陛下与之朝朝暮暮,既有伤体魄,又有损国格。”

“此话怎讲?”

“秦国地广人稠,美女如云,何必去齐夷边地寻一女子,此其一;齐王诡计多端,使用此计蛊惑始皇,刺探消息也未可知,此其二;还有,自古女色可畏,枕风足惧,齐女伴随日久,社稷伟业如何了得?再说……”

始皇打断了他的话:“简单点说就是了,你的意思无非就是这个女人不能要,是不是?”

大臣点头。

始皇哈哈大笑,用食指点着他的脑瓜:“你这个老朽,以为敌国的美女朕就睡她不得?别说齐国,六国美女朕皆睡得也!”

2

他发现自己伏在了厚厚的云朵上——好像某个画师在板壁上画过这样的模样,就是人待在成片的云朵上,踏云而行。此刻他真的站在了云端,躺在了云朵上。好软的云朵。他驾着白云在高空驰骋。往下望去,大山变矮,人成了一个个小黑点。所有的河流都历历在目,还有庄稼、梯田。他只嫌那个从东部驶来的车队走得太慢了,它简直是一寸一寸向前挪动;后来他才隐约知道,这车队是往咸阳而去的。好像车子上要发生什么大事——这事儿委实不少,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事件之一,所以此刻整个疆土才变得一片死寂,鸦雀无声;所以才有那么多黑色的乌鸦随着车队一路盘旋。

他努力让身下的云彩降下去,降下去。他仔细辨认,终于看到了车队里垂头丧气的兵士和一个黄脸皮的人。他认出那人是李斯,另一个胖胖的人就是中车府令赵高。他从高处才把赵高的样子看清楚,原来这个人那么丑。他又一次看到了巨龙般的长城,发现有人在刚刚修好的长城那儿撒尿,不禁怒从心起。他想惩罚那个人,却又觉得这种惩罚没有来由。他凭什么去惩罚那个人呢?难道这个长长的巨大的城墙真的那么神圣?真的那么不可亵渎?这又是谁修的城?是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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