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乐悲哀起来了。
从此,马伯乐哀伤地常常想起过去他所读过的那些诗来,零零杂杂地在脑里翻腾着。
“人生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如僧家半日闲……”
“白云深处老僧多……”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南去北来休便休,白苹吹尽楚江秋,道人不是悲秋客,也与晚风相对愁。”
“钓罢归来不系船……”
“一念忽回腔子里,依然瘦骨依匡床……”
“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
“春花秋月何时了……”
“桃花依旧笑春风……”
“浮生若大梦……”
“万方多难此登临……”
“醉里乾坤大……”
“人生到处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马伯乐悲哀过甚时,竟躺在床上,饭也懒得烧了,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他的袜子穿破了,他的头发长长了,他的衣裳穿脏了。要买的不能买,要洗的不能洗。洗了就没有穿的了,因为他只从家中穿出一件衬衣。所以马伯乐弄成个流落无家人的样子,好像个失业者,好像个大病初愈者。
他的脸是苍黄色的,他的头发养得很长,他的西装裤子煎蛋炒饭的时候弄了许多油点。他的衬衫不打领结,两个袖子卷得高高的,所以露出来了两只从来也没有用过力量的瘦骨伶仃的胳臂来。那衬衫已经好久没有洗过了,因为被汗水浸的,背后呈现着云翳似的花纹。马伯乐的衬衫被汗水打湿之后,他脱下来搭在床上晾一会,还没有晾干,要出去时他就潮乎乎的又穿上了。马伯乐的鞋子也起着云翳,自从来到了上海,他的鞋子一次也没有上过鞋油。马伯乐简直像个落汤鸡似的了。
马伯乐的悲哀是有增无减的,他看见天阴了,就说:
“是个灰色的世界呵!”
他看见太阳出来了,他就说:
“太阳出来,天就晴了。”
“天晴了,马路一会就干了。”
“马路一干,就像没有下过雨的一样。”
他照着这个格式普遍地想了下去:
“人生是没有什么意思的,若是没有钱。”
“逃难先逃是最好的方法。”
“小日本打来,是非来不可。”
“小日本打到青岛,太太是非逃到上海来不可。”
“太太一逃来,非带钱来不可。”
“有了钱,一切不成问题了。”
“小日本若不打到青岛,太太可就来不了。”
“太太来不了,又得回家了。”
一想到回家,他就开口唱了几句大戏: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马伯乐终归有一天高兴起来了。他的忧伤的情绪完全一扫而空。
那就是当他看见了北四川路络绎不绝地跑着搬家的车子了。
北四川路荒凉极了,一过了苏州河的大桥往北去,人就比较少。到了邮政总局,再往北去,电车都空了。街上站着不少的日本警察,店铺多半关了门,满街随着风飞着些乱纸。搬家的车子,成串地向着苏州河的方面跑来。卡车,手推车,人力车……上面载着锅碗瓢盆、猫、狗……每个车子都是浮压压的,载得满满的,都上了尖了。这车子没有向北跑的,都一顺水向南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