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十多天,没有上网,简直像与世隔绝。在家面对的是另一个世界,七大姑八大姨二大爷三老表,也俨然真真切切。回到北京的一瞬间,那个世界立时微缩成指尖大小,锁向记忆深处,再来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佛家云,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有南儋部洲,北俱芦洲,西牛贺洲,东胜神洲,有恒河沙数的世界,不同的人,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从驻马店回正阳,是在一个叫“东风市场”的地方坐车。市场很有些“东风压倒西风”那年代的味道。墙上的标语既霸气又干爽:“你不保证公司的安全,公司就不给你饭碗。”一出车站,乌泱泱一群人拍着车门要进,车也已满了。女售票员同志探出头:“过了前边路口的摄像头再上。”车前行,后边呼呼啦啦一条长龙跟着车跑。跑过红绿灯,跑过交警,车门“嘭次”打开,人“呼通”挤上来。“勾头!勾头!别让交警看见。”人又挤挤嚷嚷蹲满了过道。河南话不叫蹲,叫“姑堆”。正确的写法可能是“股磓”,大腿磓着地吧,我想。
突然,一男人弓着背站起来,吓了售票员同志一跳,由于已经没有跳的空间,就没跳起来。“我腰椎间盘突出,姑堆不了。咋弄哩。”有人提议走高速,一人加一块钱。售票员同志说:“一人加两块,走高速。”话还没落,司机同志说:“一人加五块。”乘客没反应,司机说:“我还指着走汝南拣点人上来哩。”车头一调,从公路上下来,拐到乡间小路上。我想了想,明白了,公路要收十块钱过路费,所以从村里绕。
到了汝南,下来几个人,果然被司机拣上三个姑娘,身条蛮好,放写字楼里也像白领。车走了两步,售票员来收费,一人十五。仨姑娘不同意:“前儿个还十块哩。”“涨了。”“啥涨了,来时候还十块哩。”“来的没涨,回去的涨了。”“算了,不坐了,俺下车。”司机倒干脆利落,“净瞎耽误我事儿!”说着车门打开。仨小姑娘下去,车也不走,车门也不关。仨小姑娘站在车屁股后边,不走。车里也没一个人吱声催促。过了几分钟,仨小姑娘又上来:“算了,十五就十五吧!”“跟恁说,天都黑了,肯定等不住车。”司机说。八十二公里的路,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家。
大年初三,妈去店里开了五分钟门。回来跟我说,碰见一个女的,爸丢了。大年二十九丢的。八十多岁的老头,老年痴呆,一会儿知道,一会儿不知道。带他上城里赶集,要买个东西,让他站那儿别动,转眼就没见了。全家人找到初三,没找住。拿着身份证和照片问我妈看见没,我妈说没得。我妈说,年也没过好吧。她说,哪能过好哩,天天都在找。说着又去问下一个人。我妈回来跟我说,天恁冷,老头夜里住哪儿呢。路边音像店还在放《爸爸去哪儿》。
有两个亲戚,每年大年初一都来我爷家拜年,赌点三块五块的小钱。今年只来了一个。问那个怎么没来,说是电线杆砸断了腿,四个月了,还不能走。过了会儿,他爸来了,说全身只有左胳膊是好的,肋骨断了三根。属于工伤。他是电工,爬电线杆抢修线路,电线杆突然倒了。我平素不喜那个亲戚,他人生的乐趣除了喝酒就是打牌。另一个亲戚说:“就那样他还要来哩,小年二十三头里就打电话给我,大年初一你来接我,咱还去咱大爷家拜年。”我心里想,他倒不是爱拜年,只是爱喝酒,爱打牌。可现在酒也不能喝了,牌也不能打了。
大年三十晚上,我爷,我爸,我妈,还有我,一起玩骨牌。我手气奇好,吞进吞出。倒是我爷坐的位置点儿背,不时得往兜里掏钱。我暗恨骨牌不像麻将,能点个炮放个水,却也没办法。我爷说:“往日里觉得时间过得慢,现在又觉得时间过得快,还没咋着呢,就九十了。”又说:“俺老太儿,俺爷,俺父亲,都没有享到的福,叫我一个人享了。”说着眼泪就横着滚到鬓上。平房屋顶的墙皮都要剥落了,四十瓦的小灯照着小桌,我爷脚前一只小凳,凳边立个小火炉。坐到天气预报结束,我和爸妈回家看春晚。看着看着,他们都困了。我掂起坐垫要回自己房间,我爸说:“看呗,我也不瞌睡。反正等十二点放炮又得吵醒。”我又坐着看了会儿,还是没多少意思,就回了房间。桌上堆的是杜甫诗集,和苏轼《人来得书帖》《新岁展庆帖》。杜诗云:“晓来急雨春风颠,睡美不闻钟鼓传。东家蹇驴许借我,泥滑不敢骑朝天……辛夷始花亦已落,况我与子非壮年……”又翻一页,是《秋兴八首》,读到“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一句,觉念念无常间,总有熨帖到心的东西,久不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