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温婉地侍奉皇帝,似乎,她以温婉来补偿在长安的犷悍。而且,她也竭力冲淡不愉快的往事——在驿馆的晚餐之后,李治照例饮一杯甜酒,武媚娘坐在他的身边,像小户之家的夫妻闲话家常那样娓娓细语:
“阿治,这一路来,我想到许多事——我们之间的事,说起来我是很蠢的,何必要如此怕你呢?我这个皇后,和别人不同,我实在不必怕你的。”她细腻的说下去,“我们两个的结合,比众不同啊!一般,皇后怕皇帝,是怕被废,我可不必担这个心!”
“我一样有权废你!”他笑嘻嘻地接上一句,怨与闷消失了,“我为什么不能废你呢?”
“不是你有权或者无权的问题,我们是从偷情而结合的呀!这样的皇后,怎么可以废呢?”她端起酒杯,凑近皇帝的嘴,让他就自己手中饮酒。
李治有渺渺的感慨,他渐渐地发现,媚娘有一个可怕的灵魂,这是他以前所不曾想到的。虽然如此,他对武媚娘又并无真正的厌恶之心!时间所累积起来的感情以及时间所造成的依赖心理,使他觉得自己是不能缺少武媚娘的。翠微宫的往事虽然已经淡忘了,可是,长期的宫廷生活和责任,使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如连环相扣,不能或分。
现在,他虽然有遗憾,但却将遗憾忍隐了。
于是,他们进入了洛阳。
长安的故事,在洛阳城中同样地传说着,关陇贵族和山东世家两大集团的人,是很喜欢听帝后不睦的故事的,他们也企图利用帝后之间的矛盾,将如日中天的武皇后排挤掉。可是,李治太惫了,他到东都之后,仅仅上朝一次,那是宣布立英王李哲为太子,并派裴炎、刘景先、郭正一等三人为东宫平章事,刘仁轨为太子少傅。此后,他深居内宫,仍将朝政交付给武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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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第九卷(3)
反对派无法撼动这个有可怕的灵魂的女人。
深秋,洛阳的宫苑中,处处都是黄叶。
大唐皇帝卧病在古老的翠微宫——当年,他的父亲也是在此地养病的,当年,他在此地和青春艳丽的武媚娘发生暧昧。但是,李治在翠微宫并无回忆的闲适,头晕和头痛,使他的右目几乎失明了,再加上风湿痛,右边的肢体运动困难,一日中大半时间,他在呻吟中。而且,他有说不尽的牢骚,当一阵剧痛过后,他会毫无理由地诅咒武媚娘,可是,在不久之后,他又会如孩子呼唤母亲那样地需要她。
这种不寻常的现象,扰乱了武媚娘,她不得不抽出大部分时间来陪伴失了常态的皇帝。而且,她也忧虑着变故,每当皇帝诅咒着的时候,她会心悸。
为了防范不利于自身的意外事件,她将皇帝孤立起来,除了使婉儿长期地留在翠微宫之外,再将来训提升为内常侍,许贵为内谒者监,率领二十四名特选内侍,驻于翠微宫。这样的部署,等于将皇帝禁闭了。倘若皇帝有不利于皇后的旨意,是无法传出宫门的。
虽然有如此布置,武媚娘仍然不放心,她将羽林将军程务挺调到玄武门去,专司守卫宫禁之职。
这是她为皇后以来最劳瘁的时候,几乎是经常地,她和衣睡在病榻旁边。深夜梦回,她揉揉眼,饮一杯茶,再出到用屏风间隔起来的外间,处理公文。
这时候,婉儿就坐在她的对面——
一天,刮着北风的寒夜,武媚娘服侍了皇帝,走出到屏风之外。
“天后——傍晚送入掖庭的奏报中,有一份丧奏!”婉儿站起来,迎候她坐下,再接下去说:“千金公主故世了!”
“啊,是她!”武后一怔,感伤地合上眼睛,“太快了,前几天才听说她病……”
“其实,我们回洛阳的时候,她已经病着了的。只是,千金公主一向不肯认病,又不肯吃药!”
“明早,我下朝后去吊唁——她是我三十年以上的朋友啊!”武媚娘喟叹着,“千金公主享了一生福!”
“大约那个冯小宝是伴着千金公主到死的!”
“什么冯小宝?”武媚娘皱着眉问。
“天后忘记了冯小宝?那回在长安,千金公主告诉过天后的。”婉儿幽秘地一笑。
“啊,是了!”她几乎失笑,“千金公主将这个男人夸奖到了极点——这次我回来,她却没有提起。”
“我猜想,千金公主担心天后要……”
“胡说!”她笑斥着,随即,就改变了口气,“我该见见这个人倒是真的,我不大相信千金公主的话。”
“我想,天后明天去吊唁,可能会看到他的。”婉儿对冯小宝的兴致很高。
于是,在寒风夜里,她们细细地议论着男子,在这一方面,武媚娘是曾经沧海的,婉儿却是幻想的,但是,幻想的反而激荡了曾经沧海的,武媚娘的意念浮动着,将案前文件一推——
“今儿不做事了。”
于是,她们两个相对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