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爹站在病床边。瓦德曼在俺爹的腿后探望,露出圆圆的脑袋,两眼瞪得圆圆的,嘴也开始张大了。俺娘望着俺爹,正在枯竭的生命仿佛在朝一双眼里消退,急迫而又无可挽回。“她想见到的是珠尔。”杜薇·德尔说。
“唉,艾迪,”俺爹说,“珠尔和达尔又去拉一车货了。他们以为还有时间,以为你会等他们,还有挣三块钱什么的……”他弓下身,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她瞧了他一会儿,没带责备,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只是两只眼睛在听他那无可奈何难以说下去的声音。然后,她撑起身来,虽然已有十天没动弹过了。杜薇·德尔俯下身,想让她躺回去。
“娘,”她说,“娘。”
她朝窗口望去,望着卡什在渐渐暗淡的日光下伏在木板上不停干活,越干天色越暗,直到黑暗一片,仿佛是锯子边拉动边在照亮自己,锯子和木板也都在相互配合。
“你,卡什,”杜薇大声叫道,她的声音又尖又粗,音量十足,“叫你啦,卡什!”
他抬起头来,在暮色中看见框在窗口里的那副憔悴面容,这种组合画面是他从小就看到的。他放下锯子,又举起木板好让她看个清楚,一边又望着窗口,窗口里的那张脸纹丝不动。他拖过另一块木料放定,把两块木板斜着合在一起,对成最后的位置;空着的一只手比划着,用完还摊在地上的几块木板后,棺材就最终成型了。她又透过那副窗口组合画框,俯视了他好一会儿,那神情既不是责备,也不是赞扬。之后,那张脸不见了。
她躺了回去,侧过头,连瞧也没瞧爹一眼。她望着瓦德曼,她的眼里,眼里的生命突然涌进了目光,两眼的神光闪亮了一瞬间便消失不见了,像是有人俯身下去吹灭了似的。
“娘。”杜薇·德尔靠着床边,两手往上抬起了一点,手里还像十天来一样没停下扇子,突然放声痛哭起来,声音响亮年轻,颤抖而又清晰,似乎颇为自己的音色和音量得意。扇子还在上上下下不停扇动,扰动空气发出嘘嘘的细声。接着,她扑向艾迪的双膝,以她那年轻人的猛烈之力,抓住她摇晃,然后又突然趴到艾迪剩下的一把老骨头上拼命摇晃,晃得整张床里铺的苞叶窸窸窣窣直响。她双臂大张,一只手还握住扇子,残余的气息扑进了被单里。
瓦德曼躲在爹的屁股后面张望,嘴巴张得圆圆的,血色从整个脸上退进了嘴里,仿佛用什么法子让牙咬紧了自己的脸,把血吸了过去。他开始从床边慢慢往后退,眼睛睁得圆圆的,苍白的面孔退入暮色中,像是一张纸贴在褪色的墙壁上,然后消失到了门外。俺爹在暮色中靠在床上方,弓背的身影如同一只羽毛蓬乱、内心愤懑的猫头鹰,隐藏着某种高明的想法,要么过于深刻,要么过于迟钝,甚至称不上是思想。
“两个不争气的孩子。”他说。
珠尔,我说。头顶上天空低沉,天色灰暗,一抹灰蒙蒙的如矛似箭的云层遮住了落日。两头骡子在雨中散发出些微汗气,身上溅满了黄泥浆,侧边的一头套着光滑的缰绳紧靠在路沟边。木料倾斜着载于车上,斜向路沟,盖过了破旧的车轮,闪现出钝黄的光泽,被雨水淋湿后如铅一般沉重。沿着破损的轮辐和珠尔的脚踝有黄色的细流——既不是水,也不是泥——歪歪斜斜地往下流,越过黄泥路面的细流——既不是泥,也不是水——弯弯曲曲地流向山下,汇成一条有声有色的溪流——那暗绿的色彩既无关地,也无关天。珠尔,我说。
卡什拿着锯子来到门边。俺爹站在床边,弓着腰背,胳膊下垂。他扭过头来的时候侧影寒碜,嘴里在搅动黏上牙龈的鼻烟,下巴慢慢往后瘪陷。
“她去了!”卡什说。
“她走了,离开了咱们。”俺爹说。卡什没瞧俺爹一眼。“你还差多少才能做完?”俺爹问道。卡什没搭理他,拿着锯子进了房间。“我看你最好忙活儿去,”俺爹说,“那两兄弟还在路上,就靠你出大力了。”卡什低头细看她的面容,全然没听俺爹在说什么。他没有走近床沿,走到房间一半就停了下来;他面容镇定,锯子拿在腿脚旁边,流汗的肩背沾了些锯木屑。“要是你忙不过来,很可能明天会有人来帮你,”俺爹说,“弗农就是一个。”卡什没听,埋头去看她那副安详、刻板、就要淹进昏暗里的面容,仿佛黑暗是她最后入土的前驱,直到面容终于像是脱离黑暗而浮现出来,轻飘飘的像是一片枯叶的倒影。“会有许多基督徒来帮你的。”俺爹说。卡什没听他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转身离开了房间,看也没看爹一眼。接着,又响起了打鼾似的锯木声。“在我们悲伤的时候,他们会来帮忙的。”俺爹说。
锯木声沉稳,来回到位,不紧不慢,搅动着将尽的余光,随着每一次的来回锯动,她的面容仿佛渐次苏醒过来,在听,在等,像是她在数着锯子来回的次数。俺爹俯身去瞧她的面孔,看见杜薇·德尔摊开的黑发,张开的双臂,原本紧握在手里的扇子这时无声无息地落到了越来越黯淡的被子上。“我看你还是去做晚饭吧。”俺爹说。
杜薇·德尔一动不动。
“嘿,起身呀,去把晚饭做好,”俺爹说,“咱们还得保持体力。我想皮博迪大夫老远来一趟,怕是饿坏了。还有,卡什得赶紧吃饭,吃了饭赶紧干活,才好快些把棺材做好。”
杜薇·德尔起身,慢吞吞地站稳脚跟。她低头瞧了一眼那张脸,枕头上像是摆了一副褪色的黄铜浇铸的遗容,唯有一双手还有点儿生命的迹象:不动了,但还拳曲着,精疲力竭却仍带韧性,还能看见疲惫、衰竭和艰辛的影子;这双手即使已经无力动弹,还维持着不屈不挠的警惕,仿佛终会有回力的时候。
杜薇·德尔弯下腰,让被子从这双手下面轻轻地滑出来,又把被往上拉,直至她的下巴,再往下拉抻抚平。然后,她没瞧俺爹一眼便绕过床去,离开了房间。
她会去皮博迪那儿,站在暮色下望着他的背影,医生感受到了她那特别的神情,转过身来,会对她说:现在我不会为这事伤感了,你娘老了又有病,受过的苦比咱们知道的多。她本没有可能好起来的。而今瓦德曼也渐渐长大了,又有你照料这一家人,我会尽量不为这事伤心的。我看你还是去把晚饭准备好吧,不用准备多少,但大伙儿总得吃饭。而她望着医生,心里会说:你是可以帮我大忙的,要是你知道;要是你知道了该有多好,可你是你,我是我,我知道的你却不知道;要是你愿意,你能帮我大忙的;要是你真愿意,我会告诉你的;这样一来,除了我、你和达尔以外,谁也不知道那件事儿了。
俺爹站在床边,垂着双手,弓着腰背,一动也不动。他一边抬起手臂去抓顺头发,一边听着锯子发出的声响。他朝床边靠近,搓搓双手,搓搓手掌,又搓搓手背,再往腿上搓,然后把手放到她的脸上,又放到她双手所在、被子鼓起的地方。他像杜薇·德尔刚才做过的那样,想把她下巴以下的被子抚弄平顺,却反倒弄得更乱了。他笨手笨脚地想再试试,手却像鸟爪子似的不中用,褶皱刚抚平,就又倔强地出现在他手下。最后他只好罢休,垂下手来再次手背手心交替在腿上敲敲搓搓。锯子闷声闷气的声响不断传进房间。俺爹平静地抽了一口气,发出刺耳的声音,嘴巴里用鼻烟硬顶住牙龈,说道:“现在,我可以在牙龈上装假牙了,上帝的旨意就要实现了。”
珠尔的帽子耷拉在脖子后面,把雨水引向拖挂在肩头的湿口袋,他脚踝浸在漫水的路沟里,正用一根二英寸厚四英寸宽的溜滑木板撬动车轮,木板下面垫了一段朽木当支点。珠尔,我说,她死了,艾迪·本德仑死了,珠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