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去的跑腿回来了。姑娘喝醉了,眼下不能回。张爷说,留姑娘多坐会子,醒醒酒,待会儿他亲自给送回来。
老鸨暴怒起来,这当儿顾不得心疼那翡翠嘴子,把烟杆啪地一拍。
送?用他送?送了来还不是又往她屋里一拉!那卖猪肉的,她不要脸,我还要呢!传出去还做不做生意了!你再去给我叫,务必把这死蹄子给我叫来!
跑腿的嗫嚅着,不敢搭腔。一时开口道,是姑娘赶了小的回来的,张爷也不叫小的多呆。掌柜的,要不……还是让张爷把姑娘送回来吧,小的看姑娘那样子也实在是难行动,醉得……
谁让她灌丧这许多黄汤来的?她揪起眉毛打断道,这缺心少肺的,柔儿跟去是做什么用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噤声,拖着哑的尾音,像是一口气没上来,被自己的念头堵住了。
柔儿说,姑娘从来不要她代酒。在恩客面前,撒娇撒痴,客人乐得屏退侍女灌她个痛快‐‐女人醉了,很多事情变得分外容易而有趣味。在人家叫的局上,酒楼包厢众目睽睽之下,坐在恩客的大腿上吸着银水烟筒,醉得东倒西歪,两个坠子直似打秋千……一头想着,一头不由把手帕子揪做一团。霜思林的脸都叫这滥污货给丢尽了!
玉姑娘,玉姑娘……玉姑娘!
她歪在床上,厌烦地偏过脸来道,叫魂哪?
男人立在床前,搓着两手,趔趄不前。他只顾嘻嘻地笑,满脸是发出兴奋的油光。得了一声回应,好似奉了圣旨一般,即刻趋近,躬着腰在她耳畔低声询问,姑娘渴不渴?要不要吃杯茶?
温玉摇头,皱着眉‐‐他贴得那么近,口里的气味咻咻地嘘在她耳根子上。她很想用力摇头表示她的厌恶,然而酒沉了,略动一动只觉心里直往上撞。男人的声音和着他的胡须在她面颊上嗡嗡地蹭成老大一片。
这可真是喝多了,玉姑娘,你这脸蛋儿红的……
她迷怔着醉眼,打量这屋子。满坑满谷堆着红木家什,描金箱笼,堆天蹋地,雕漆小几乌黑锃亮满嵌着螺钿,墙上一张挨一张密密挂着不知谁的字画,花花绿绿。她扯了扯嘴角。酒沉了,心里还是清楚得很。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卖猪肉的张二秃子的卧房。方才吃酒时他说什么来着?这二年开了个砂锅白肉居,赚了不少。
……玉姑娘,我是个粗人,没法子呵,早年间咱穷,想雅也雅不起来不是?现今好了,买卖做起来了……玉姑娘,你别瞧我长得这个样子,我是真心羡慕识文断字的人哪!真的!你别瞧我长得这样!……我一有了钱,第一就是把屋里好好收拾……你别看什么箱笼大柜的,这算不得什么,我晓得,这些都是俗……俗物,待会儿你看墙上,第一我就是把字画布置起来。我到街上,请先生给我赶早弄出来的。我说了,钱不怕花,唯要画得好,要风雅,花多少钱我都不怕!真的,玉姑娘,我一向的看重风雅呀!待会儿我带你去我那儿,也请姑娘给我鉴赏鉴赏……
她瞅着满墙齐崭崭排列开来的字画,虽然酒闹得难受,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想张二秃子的肉铺里一定也是这样齐崭崭地挂着猪腿。他看见她笑了,惊喜交集。两眼随着她目光一溜,不由得意道,我这屋子还不错吧?这回姑娘可是相信了,别瞧我生得像个粗人,我这人是最看重文墨的。玉姑娘信了吧?我还想着,往后闲了也该学学做诗,现今我们馆子里那帐房先生学问就不错,赶明儿叫他教教我去。
她把枕头拉过来蒙住脸,咯咯地笑。张二秃子又道,其实我时常觉着,我这人骨子里也是个雅人呢,明儿学会了,就能常常的跟姑娘唱和了。
好啊,我等着张老板学会了,明儿后儿的,咱们也来唱和唱和,只怕张老板你到时候要笑话我呢。她闷在枕头底下,懒懒笑道。
敢情姑娘这是在寒碜我来?他涎着脸越发凑近,你瞧,姑娘你又不信我了不是!我秃子不是那等空口说白话的人。我也懂!像姑娘这样的人儿,瞧不起我们也是寻常的。我懂的,姑娘这样的人,是可……可远观,不可……亵玩的……
她噌地坐起来,把枕头直摔到他脸上。放你娘的屁!方才席面上你把我身上都摸遍了!什么不可亵玩,当着人,就差当真脱了裤子给你玩了!
他吃这一下,给砸得懵头懵脑。两手接住了枕头,露出一颗圆圆的秃头来,油光瓦亮。张着嘴,迷惘地拿不准应当生气还是赔罪。她起得急了,一下陡觉天旋地转,酒往上涌,嗳了一声往后又倒下去,软软地睡在床上。
心里头掀山倒海,她喝下去的那许多酒,只是在里面翻腾着,寻找着出口。她紧闭了嘴,脑门子里一下一下撞得疼,四肢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然而感官却是出奇地敏锐,甚至闻得见被褥上薰得浓浓的香料底下一丝油腥气。肥腻的死肉的气味,使她始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卖猪肉的张二秃子家里,从前卖着生的死去的肉,如今卖着煮熟了的死去的肉……
不是在霜思林她自己的卧房。这是第一次在外头过夜。霜思林的姑娘,无论出的是谁的局,没有私自在外留宿的。这是规矩。什么样的贵客,要渡夜的话也得带回院子里来。这些年,她还没看见哪个敢违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