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妃用罢午饭,撤了席,正喝茶时听见回话说小李子来求见,她忖了会儿,终究命人把人带进来,问他沈阔如今怎样。小李子恭敬道:“回娘娘的话,皇上命谢都督审理此案,都督才不得不对他用刑,可大家都是奴才,心里不忍,这几日用完刑后又给他上了药,伤口已好了许多。”
惠妃提着大半个月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她端起冰裂纹茶盏浅浅抿了口,命人看赏。小李子推辞再三,终于收了一把银瓜子,又道:“娘娘,前儿针工局上来的那小奴婢,沈管理说想见见她,您看……”惠妃面色微僵,小李子以为惠妃是怕东厂把苏禾怎么着,忙不迭道:“娘娘安心,她已是您宫里的奴婢,小的们绝不敢对她用刑,只是领他去见见人罢了。”
惠妃从胁下扯出一方水红色绣玉兰的帕子,掖了掖嘴角,“他只说想见那奴婢?”
“是。”
惠妃嗤的一笑,瞅了眼海嬷嬷,海嬷嬷会意,这便打起帘子,领小李子去寻苏禾了。惠妃则命素问去盛一筐核桃来,后拿着核桃夹子狠狠地夹。她为沈阔保住了苏禾,昨日她若被东厂带去,免不了一番酷刑,今儿作为长春宫的奴婢被带去,谁也不敢把她怎么着。甚至她还冒着被人疑心与此案有勾连的风险,让苏禾过去,也不过想知道沈阔眼下情形,海嬷嬷最清楚她的心思,回来时说她:“娘娘心太痴了!”
那边厢,苏禾熟门熟路去到东厂监牢,由小李子领着一步步往监房深处走。她的每一步都踏在沈阔心上,如千钧之重,愈来愈近、愈来愈近,逼得他几要发疯,他手上蓄力意图挣脱锁链,连刑架也承受不住,跟着抖动。苏禾听见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更加快步子,直冲到牢门前,口中那句“沈公公”将要脱口而出时,忽像被什么堵住一样卡在喉咙里。愣了两息的功夫她才意识到什么,立即错开视线,登时脸上红霞晕染,直延伸至耳后根。他们竟剥了他的裤子!监牢中还点了两掖蜡,将沈阔的下身照得分明,幸而那处只一闪而过,没瞧清楚。接着苏禾被人推了一把,猛地跨进监牢,牢门立时被小李子拉起上锁。苏禾听见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声,大约同是太监,小李子也看不过这样恶毒的刑罚。监房中烛火摇曳,苏禾偏着头,一步步向沈阔靠近,“公公还好么?”
声调不由自主染上哭腔。沈阔终于不再挣扎,他颓然地低下脑袋,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走!”
他自小到大受的所有屈辱,在看见苏禾的那一瞬,忽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那年他才净身不久时,把自己的宝贝看得比什么都重,偷偷将其埋在树下,一该死的奴才瞧见了,将那东西挖出来威胁他为他办事,“你以为藏着它它就能长出来?哈哈哈!”
还有他尚在御膳房打杂时,一群比他资历老的太监常围着他起哄,摸他的脸,抚他的胸膛,说他:“在宫里几十年,从未见过这样俊俏的后生,真可惜了了!”
沈阔怒极,扯开他们的手,与他们厮打作一团,最后双拳难敌四手,满身狼狈,被众人按着脑袋,喝下一碗馊了的冬瓜汤。那时他们阴冷的嘲讽,腌臜的手,如今还时不时入梦折磨他。更有认仇作父的那一刻,他向沈莲英跪下,将茶盏双手奉上,喊他:“干爹,”他心里在滴血,面上却要做出无上荣光的样子。然而过往这一切的屈辱,都不及此时此刻,扒了他的裤子将他的短处暴露在苏禾面前。那种羞耻,仿佛一记重拳把他打到泥地里,永远也起不来身,往后任何故意做出的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姿态都无法掩饰他的自卑,他的残缺。“你走!”
沈阔低吼道。苏禾却不肯走,她蹲下身,把脸别向一侧,提起他的亵裤为他穿上。因不敢看,手指摸索着好一会儿才为他系好绦带,待穿好后她才敢稍稍往下瞄,正瞄见他大腿上六七道交错的伤痕,皮肉外翻,血肉模糊。她看得心痛,“我上回还说给你带药来呢,偏又忘了,”说着,又蹲下将他的弹墨外裤缓缓拉起,生怕碰着他的伤口,最后手环上他的腰身,轻柔地为他系上腰带。“滚!”
这回他几是用沉在丹田里的气息吼出来,苏禾唬了一跳,“你总叫我走做什么?咱们不是早说好了要做知己好友么?知己好友便是同穿一条裤子,同睡一张床的,我方才并没看见什么,只是怕你着凉,给你把裤子拉上,这又怎么了呢?”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更戳中沈阔的痛处,原来苏禾把他当作可同穿一裤同睡一席的知己好友,也就是没把他当男人看,怨不得她为他提裤子提得如此利索,没丝毫难为情。苏禾觉沈阔好像在笑,眼神却阴冷瘆人,她拨开他垂在两侧油腻腻的乱发,看见他两颞暴起的青筋,更心疼得紧,小手轻轻抚上去,压声道:“你不必担忧,沈督主那儿惠妃娘娘已为你传了话,不久必有消息传来,你挺到那时候便无事了。”
沈阔闭上眼不言声儿了,他没法儿面对苏禾。“你不要中了他们的计,他们是故意这样折磨你,消解你的心力,令你不战自败,你看看自己身上这横七竖八的伤,”说到这儿,苏禾吸了吸鼻子,“这你都挺过来了,眼前的小事怕什么?”
话音才落,忽听得厚重的牢门被推开的隆隆声,只见一身海青色过肩飞鱼服的谢婴大步走进来。“沈管理,这小奴婢待你着实上心,特地为你穿上了裤子,胆小些的怕是已大叫着跑走了!”
谢婴面带嘲弄。“让她走!”
沈阔只沉声说了一句,“咱家再不想见着她!”
苏禾心中一痛,深深看了眼谢婴,从此将这人死死钉在脑海中,想着他日自己手上有权了,第一个不饶他!而后,她却也只能恋恋不舍地跟随小李子出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