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一章(一)
第一章(一)
绿河的水从百姓村村边流过。家家户户都靠这水浇地。最早,村里约有一千来户人家,一百来个姓,几千人口,每家种着十几亩水田。这些水田土地肥沃,旱涝保收,一年可以种两季水稻,冬天还可种两茬菜蔬。
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村,有一个叫司马迁二的人写了一部《村史》,但他也没有考证出这村存在了多少年。据他在序言里说,这村历来民风古朴,但也没有出什么大人物,他本无须去学司马迁的样写一部《村史》的,——虽说也出了一个叫刘德全的好人,那也只是百姓口中流传,考无实据,是不是有这个人也不好说。但到清末,天下大乱,出了一个大人物,才值得他呕心沥血写一部鸿篇巨制。
考虑到许多人不爱读史(《村史》也因此无法流传开去,几至湮没),爱读小说,作者想借鉴古今中外小说的写法,偷用《村史》材料,来写这篇,无非也是想借传那个大人物,使自己出名。都说万事开头难,写小说开头更难,能决定全篇的命运,写十几个,都不满意,最终取了平铺直叙,倒也陆陆续续写了下去。谁料中间经历许多曲折,天长日久,经常是写后面的忘记了前面的,什么呼应,什么结构,后来都顾不上了,只想尽快将它写完。作者有时也反省:这只是借口罢,本就没有这个才力……或许那开头就写砸了……总之,最终就成了这个样子,读者凑乎读吧——
清末年间,村里有一家姓方,夫妇五十多岁,膝下一儿。此儿才十几岁,却是胸怀大志——这一点当时谁也没有看出来。他最瞧不起村里这些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种田的人。他整天游手好闲,在村里要么偷人家菜园里的瓜吃,打落人家院里的山枣,要么就在村巷里追逐野狗。其父那时守着十来亩膏腴之地,雇下一长工,生活虽说比村里人略强,但看见儿子却也发愁不已。
“你将来能干些啥呀?”他经常对儿子说。
此儿的手从未拿过镰刀、捏过锄头柄。据人讲,小的时候也曾爱读书,识字快,私塾的先生曾称他能过目不忘,将来一定能中状元。可十岁那年,自从读了《三国》、《水浒》后,他突然丢下了书本,对先生说:“我不再读书了。”私塾先生拿着戒尺要打他手心。他吼着说:“你别装模做样的,快把那东西放下,我才不怕你呢!现在天下大乱,读书不如杀人,我要学曹操。”“孽障!曹操是奸雄,你怎么能学他!”“你懂个屁,曹操是恶人,乱世恶人才能得势。”
十岁孩子说的话,唬得先生背过了气,第二天就卷起被盖走了。临走他对其父说:“这孩子,将来一定能做大事,可不要对人说我教过他。”——据《村史》考,此先生号称“真如”,云游天下,物色人物,是个得道仙师,是如黄石公一流的人物。其父后来又请了两个先生,不到半年就都被轰走了。“这个孩子,有一双毒毒的眼睛,能把什么都看透了!叫人瞧着就害怕。”他们说。
从此他一个人在村里闲逛,其父也管不了∶捆也捆过了,打也打过了,可有什么办法呢?他东躲西藏,一会儿去捅人家猪厩里的蜘蛛网、屋檐下的马蜂窝,一会去抓巷子里的猫狗;他会从人们看不见的角落里窜了出来,吓人家一跳。再大一点,他钻狗洞,掏燕窝,腰里时刻挂着把明晃晃的刺刀,穿着红的或绿的缎子,就像太平军时的长毛。说也奇怪,连那些看家狗看见他都不敢叫。“你到底是人还鬼!” 老父经常在门口叫着骂。村里人都说老方家养了一个疯子。他听见,只是翻了翻那对小白眼,脸上挂着轻蔑的微笑。家里叫根茂的长工是一个一天难得说两句话的老实人,四十多岁的单身汉,除了尽力干好东家的农活,与人无争,但看见他就像看见恶魔——用村子的话就像耗子见到猫一样,全身发抖。他经常偷偷地跟在根茂的身后。赶牛群到山上后,根茂常感到无比的孤独,想女人想得发疯时,就开始逗弄那匹年轻的母牛。这时,他会哈哈地笑着从树丛里钻了出来,“根茂叔,你在干什么呢!”老长工一时羞得无地自容,脸色发白。
一直闲逛到十六岁,他的身材已长得很高大,方方的脑袋,横眉小眼,人称方头鬼。但他的脚步一直没有跨越村子西边的那座大山。那座山的外头是什么?他不知道。绿河正是绕着这座山的山脚流淌。他有时在河里用铁叉叉鱼——打鱼那时在村里是被视为不务正业的,总抬头迷惑地看着这座山。
他想∶坑、瞒、拐、骗、偷,所有的软功夫,都已经学会了,就是没有学会舞枪弄棍这些硬功夫,村子里没有这方面的能人为师,须到山外去;欺负小孩,作弄老人,偷看女人洗澡……所有这些恶事——除了杀人放火,他都得心应手地做过了。他时常感叹∶在这么一个山村里,便是作恶也无多大作为啊。要学会杀人放火,看来也只有到山外去了。
方头鬼在村里没有一个朋友,岁数和他一样大的,他一个也瞧不上。各家的父母也不准孩子和他一起玩,“那是老方家的败家子——老方家的祖上风水准是漏底了啦!你们可不要去学他!”人们说。他想,你们都不要瞧不起我,到时候我做一番大事业给你们看看,让你们都跪倒在我的脚前。想是这样想,可他也很苦恼,因为憋屈在这个村里是什么事也做不成的。
第一部第一章(二)
那一年,方头鬼开始交好运,结交了两个人,一个叫蛇手,是村里专门上山捉毒蛇的。他捉了蛇以后,就用筐背着,爬上那排山岭到山外去卖钱,每年出山两三次。此人孤身一人,四十余岁,那双手就像一对鹰爪,青筋在手背上条条暴露,手指关节就像竹节一样,一脸黑气,整日以食蛇肉为生。他一个人住在村东头的一间茅屋里。这是方头鬼在村里惟一敬畏的人,从来不敢靠近他。近来,方头鬼对他由敬畏变成了崇拜。他想,这么一个整天与蛇打交道的人一定是一个很毒的人罢。方头鬼开始围着那间破草屋转圈,想走近认识他。有一天傍晚,方头鬼又来到了草屋后头窥视蛇手在屋里干什么。突然,听到蛇手在屋里喊∶
“方鬼头,不要到草丛里转来转去,那里面有好几百条蛇呢,它们围着这间房子,时时刻刻都想吃了我——只是现在还不敢近我的身。你赶快离了那里吧。”
方头鬼吓了一跳,他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几百条蛇。
“我不怕。你吓我呢!”方头鬼喊。
“你快离了那里——我不骗你。”蛇手喊,听上去那声音有些急切,“它们都是我的冤家,它们有的老婆被我捉了,有的丈夫被我捉了,有的媳妇、子女被我捉了。它们纠集在一起要替它们的亲人报仇呢。我天天晚上听到它们交谈的声音,有眼镜王蛇、五步蛇、银环蛇、铁铬头蛇、蝮蛇……什么蛇都有,它们还怕我,不敢近我的身。只是时时刻刻都在等待机会罢了……方鬼头,你不要命就呆在那里吧。”
方头鬼这回真的害怕了,急忙从草丛里跳了出来。
有一天,已是深秋了,河水已有些凉了,方头鬼正在河里叉鱼,看见蛇手背着竹筐沿河岸走了来。方头鬼这时急忙显露绝技∶每一叉下去就叉上一条急速甩尾巴的鲫鱼。方头鬼的绝技终于吸引了蛇手。蛇手停下了脚站在岸边看。他看见方头鬼没有失手一次,看着看着,他愤怒了。
“这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叉一条蛇试试!”蛇手说。
“捉蛇我不行,可是叉鱼你不如我。”方头鬼停了手。
蛇手接过方头鬼手中的叉,试了几回都落空了。
“你这么激我,到底想干什么?想拜我为师?”蛇手问。那浮着一脸黑气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不想拜你为师——因为你还不配。我只想让你带我出山去。”
“为什么不配?”
“因为你还不够毒。我要是你,就决不告诉那房子周围有蛇的事,要是被蛇咬死了活该!你身上这副德兴,到头来还会要了你的命。你要是在我的手下,最多是一匹鹰犬而已。所以,我不会拜你为师,免得将来我们的关系不好处。”
蛇手听见,反而高兴地笑了。
“看来你比我还要毒啊。”蛇手带方头鬼到他那间茅屋里。里面透着一股砭人肌骨的寒气。地下虽是泥地,却一尘不染,就像千万条蛇爬过一样。抬起头,屋顶的茅草里果然有几条蛇在爬。
“你看我这间屋子,一个蜘蛛网都没有,一只苍蝇、蚊子都没有……真是干净得要死!”蛇手说。
“你也不用把我带到这里来吓唬我。不就是几条臭蛇么?我要学的是杀人放火,你这几手不配做我的老师。我要你带我出山去。”
“我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胆大的人。”蛇手果然大为佩服。“小小的年纪就这么胆大,了不起……”
“你最多是一头鹰——看看你的那双爪,我说得不错的话,你是老鹰托生的,将来大有用途,可做不了首领。”方头鬼围着蛇手仔细打量,口里一面说,俨然像一个预知未来的人。
方头鬼结交的另外一个人叫帮财,他是从山外来的挑担贷郎,每年要到村里来转悠两三回。他挑着货担,手里摇着货郎鼓,在村巷里晃晃悠悠地走。挑的两个皮箩上放着两个小扁木箱,箱面镶嵌透明的玻璃,里面摆着针头线脑和带柄的糯米糖。他三十来岁,戴一顶黄草帽,穿着一身蓝布褂,脚踏一双青布鞋。他逢人就笑,一脸和气,有时和气得不像是一个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