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铜钵第一个来粥场喝粥。其时,发祥兄弟几个己把粥熬得了,但根茂与帮财还没有过来。整晚上,铜钵想的都是报仇,报仇,如何讨回这笔血债。因为睡不着,于是就早早地来了。
帮财、根茂到后,他做了登记,就开始喝粥。喝完他要回去替换照看水生的老太婆,让她带其他孩子们来喝粥。根茂突然叫他说:“铜钵,你就把你家那个叫水生的小子叫来吧,让他当我家老爷的勤务兵。”
“什么?他病了……”铜钵吱唔说。
“病了?几时病的?你昨天不是还说让你家的三小子给我家老爷当奴才吗?我都对我家老爷说好了呀。”
“昨天夜里……”
“唉,真是没有福份。”根茂惋惜地说。
更惋惜的是铜钵,他当时不过是说说,没想到方家答应这样快。他忙跑着回去看儿子伤好得怎样。
铜钵走后,慢慢地那些喝粥的大人小人都来了,甚至有几个不曾烧房的也混迹之内,当看见喝粥要登记时才借故敷衍走开了。他们都在帮财那张桌子上排队做了登记。根茂看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就宣布,所有来喝粥的人家每家必须出两个壮劳力上山去砍木料。
“你们不要以为让你们上山砍木料是为我家老爷建房,是为你们自己!我家老爷在河边划了一块地,让你们把房建在那里。他看你们烧了房子实在可怜。你们可要知恩图报呀。”根茂对大家说。
“我们有屋基地。我们打算建在原来的地方呢。”有人说。
“那不行!”帮财从桌子旁站起来说,顺手摸了摸腰间的手枪,“你们吃了方家的粥,就要按方家老爷的意思做。今天你们就上山砍木料。至于房子建在哪里,怎么建,你们就不要管了。”
大家都不说话了,不知方家在打什么主意。黄须公隐隐感到不妙∶莫非他们要占我们的旧宅基地不成?这可不妙,他在旧宅基地和菜园里埋了许多值钱的东西呢。其他的人没有他想那么远,都觉得不听话是不行的,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帮财把在河那边桥头站岗的佤帮士兵叫过来,用佤语指点着对他们说,这些人可以放他们出山,不过对每个人都要搜身,除了伐木的工具,如斧子、镰刀、锯子、绳索等,其他东西都一律不能带。于是,大家回去拿斧子,准备进山。两个兵如帮财吩咐,帮财念一个名字,就上前去搜身。根茂站在旁边监视,身后狗熊牵着两条狼狗,吐着长长的舌头。
铜钵看见,癞痢头家上山的是大头和二儿子桌布。大头凶狠,铜钵有些惧怕。但这桌布人人都觉得是傻里傻气的,不通世故,更不能说是机灵了。这桌布今年十六岁,算起来比他家水生才大两岁,瘦瘦的个子,穿着一身他爹癞痢头穿破了的衣服,一头乱蓬蓬的长发,最引人注目的是这么大了还拖着长长的鼻涕。他打小就反映迟钝,到九岁上才学会说话,对此,癞痢头解释说,凡是聪明人学说话都学得晚,朱熹也不是九岁才学会说话的么?从小到大,桌布从不和村里的同龄人来往,总是一个人在河边发呆,见人也不说话。有几次,他问人:河里的水为什么向西流?天上的星星为什么会发亮?月亮为什么会有圆有缺?这些问题虽然谁都回答不上来,但听见的人都觉得他傻,“这孩子,怎么问这些问题。”桌布根本不知道,这些问题虽然谁都回答不来,但是不能问的,一问,别人就觉得你傻了。按村里人背后的说法,生这样一个儿子,一准是癞痢头那天晚上和老婆干那件事时漏了气。怎么个漏气法,谁也说不清楚。连大头都瞧不起这个弟弟,仿佛他玷污了门楣。所以,他要在村里处处表现出强悍、精明。在大头的庇护下,桌布就更懒得说话,就像他的名字桌布一样,扔在那里都没有人注意。他心里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
铜钵觉得,这是一个报仇的机会,他要趁这次上山伐木将癞痢头家的这个傻儿子害了,给他家的水生报仇。他看了看这些上山的人,年纪就数他最大了,其次是高水,因为他们两家都没有年岁大的儿子,只有亲自上阵了。黄须公家来的是两个小儿子发头和争尾,颇有些滥竽充数的味道。
这些人通过了哨卡检查就向山上进发。他们没走出多远,就在路边砍了几根瘦小的木头回来。快吃中饭的时候,根茂检查他们砍回来的这些木料时直摇头。这些木头别说建房子就是打板凳也嫌小了。帮财更是气急败坏,说是不能给他们吃中午饭。几十个人黑压压的站在粥锅跟前,谁都不说话。“你们平时为自家砍木料也这样么?”根茂质问。这时,灶德走过来说:“乡亲们,不怪根茂总管要说你们,连我都看不过去呀。你们一家老小吃人家的饭,砍木料也是为帮你们建房。你们好意思弄这些木棍回来?”好多人听了,恨灶德都恨得直咬牙。根茂说几句,情有可原,他毕竟是方家的老长工啊,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方家新招的一条狗,也配说我们么?他们正训斥着,看见铜钵扛着一根大木头正嘿唷嘿唷地过桥来。他用杵棍探着路,一步一步踱过木桥。这根大木头把他的腰都压弯了。来到跟前,他将肩上的木头奋力一扔,砸在那堆木棍上,四处散开了,有几根蹦到了大家站着的地方,他们急忙跳躲开了。铜钵一面撩起衣襟擦脸上的汗水,一面笑着说:“你们回来得好快呀!是不是我最晚了?我岁数大了啦,比不了你们年轻人……”他突然发现这些人的脸色不对,就打住了话头。
“你们看看人家铜钵弄来的木料,再看看你们的,你们愧也不愧。”根茂说。
“让他们重新上山,不砍回像样的木头,不能吃饭。”帮财说道。
“你们看看你们……叫我怎么说你们好啊。”根茂在一旁装得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时,在家的老人、妇女、孩子拿着碗浩浩荡荡的喝粥来了。她们看见各家的男子汉都低着头站在那里,仿佛做错了事在认罪。灶德家的发祥用勺子不时地搅动那大锅冒着热气的稀粥。穿着黄军装的“杂种”帮财正背着手在他们跟前溜来溜去。四周静得出奇,大家都害怕了,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小孩牵着女人的手站着,不一会儿,聚集起了黑压压的人群。这两堆人群隔着方家的人默默相对。
“你们都回去。今天中午没有饭吃了。除了那个叫铜什么的黑铁头一家,可以留下来吃饭。”帮财对这边的人群说。
“是铜钵,铜钵家的留下来。”根茂说。
这些人听懂了帮财的话,陆续转身回去,人群里传来了小孩的哭声。铜钵家留下来的是两个女儿和四小子。老太婆在菜园里照看水生,交待她们带两碗粥回去。她们站着不动。
“你们还站着干什么?还不给我进山去!”帮财挥着手骂道,像是拨弄一堆废物。
男人们在地上拾起斧子、锯子、绳索默默地走上了木桥。在一旁看热闹的两个佤帮士兵这回没有搜他们的身。粥场只剩下铜钵一家。他们就像木头一样站在那里。
“铜钵,快来吃粥呀。这回可没有人和你们抢了。——你这个老滑头。”灶德笑着说。其时,帮财和根茂说笑着已经走开了。
铜钵羞愧得满脸通红。这顿粥他喝得很不是滋味。他感到很不妙,在百姓村做事不能出格的,不然会招来全村人对你的忌恨。他今天并不是故意的要和大家不一样,才砍一根大木头回来。他进山后一直在想报仇的事,根本就没有注意其他人。他砍这棵大树是尽他的本份。他想,既然是建房用的就要砍建房用的木料。他其实也没有进到山里有多远——离他往年到的深山澳还远着呢,就在路边砍了一根楷树,这种树别看它粗大,可质地疏松,年数大了大都会空心,是不适宜建房用的,但有时也能凑合。他对他的孩子们说,吃完饭快点回去,给母亲水生带上两碗粥,不要让人看见。这几天就躲在自家的菜园里,没事轻易不要出来。他家的菜园围了高高的篱笆,在拐角的地方牵了一张油毡布,挂在篱笆杆上。他家的水生就躺在油毡布底下养伤。
他想,这件事会给他的报仇计划带来不利的影响。他会成为众矢之的,往后几天上山的男人都会不理他。果然,吃完中饭,他再进山的时候,那些男人已经商量好了对付他的计策。
他沿着山路往里走。要砍到大木头必须到深山澳。四面都是树林,阳光只在树叶逢中漏进来。越往里走越阴森了。这条路铜钵本很熟,在方头鬼没有回来之前,每年他都要进出两三次,为自家建房伐些木料。他是在往东走,山坡越来越陡。虽然是弯来弯去的,感觉上像是进山很远了。这条路大体与绿河平行的,只不过绿河走的是这边山脚,而他走的是同一座山的那边山脚。
他听见了人们的喊声,知道快到深山澳了。深山澳是条大山谷,生长各种各样的树木。这些老林已不知几千年了,最粗的树木得六七个人才能抱得住。其它各种树木不计其数,有些树他都叫不出名来。一般说来,孤身一人是害怕进来的,得有三五个人搭伴,因为这林里有许多虫蛇虎豹,尤其是在这春末夏初的时节。山顶上的积雪都融化了,万物复苏,毒蛇也从冬眠中醒来。传说这山上有一条巨蟒,好多人都看见过,有水桶那么粗,在对面的山上爬过时,就像一根木头滚过去,压倒一片树林。有时,这林里静得怕人,有时,又被突如其来一声不知什么野兽的尖厉的叫声吓得毛骨悚然。
建房用的木料在谷底已难寻到了。因为每年这个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要到这里来取料。得爬到半山腰上。铜钵听见喊声,又听见树木被伐倒的声音。这些声音在山谷间激荡,传得很远很远。这里已经看不见阳光了,只有远处的山尖顶上还照着凄清的金黄色。
铜钵知道,在半山腰伐木,最难的是将砍倒的木头弄下山来,这起码得两三个人帮忙才成。当然,还有其他意外的情况,比如,你开斧砍树的时候,原准备是想让树向某个有空隙的方向倒(这里面是有窍门的)地,这样你就可以很方便地将枝桠削掉,将木头滚下山去。但有时由于刮风或是被树上藤蔓挂着了,树倒下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