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推迟了战争的进程。这些雄师骁将可以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却无法和老天爷一争高低。二十四日,天气大大放晴了。地上的积水也已经退去。被暴雨洗过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新。在泥水中挣扎了几天的将士们终于可以舒服地呼吸了。然而,在使人类为之慑服的大自然的神威暂时隐退之后,人类又恢复了他们自相残杀的本性。强敌在前,一刻都不能放松。造化施予人类的如此美妙的原野竟然要成为血腥的战场。
朱棣下令整顿军队,并带领诸将祭告天地。在朱棣虔诚地拈香施礼时,据说天上有神爵五色出现,飞驻于旗杆之首,祭祀的大礼完毕后渐向西北飘去。祭仪一完,诸将便抢先来向朱棣报告。朱棣说:“此神灵告我所向也,必有大捷。”当然,朱棣与诸将不能解释为什么在雷雨中的刀枪放火而且铮然有声,也不知道那五色神爵其实是雨后云影雾光的变幻,但他们却同样希望自己确有神灵相助。他们不愿揭破甚至是故意散布这无稽的神话,不如此便无以壮军威、定人心。朱棣未必不信神,但他从战场形势判断,认为欲战胜官军必须占据白沟河上游的有利地势,才可收以顺击逆之效。白沟河从西北流向东南,它的上游正是西北方向,而这正与“神爵”所指之方向相合。于是,朱棣命令大军向西北循河而进。
朱棣先令百余骑向对岸发炮以造成主力打算在此渡河的假象,朱棣自己却率大军循河向西北进发。日当正午,燕军渡河。不料,官军在河对岸早已埋伏一支兵马,那是都督平安率领的万余骑兵。这平安是一员骁将,曾经随朱棣出塞扫除残元势力,因此对朱棣的用兵甚为了解。李景隆派他做先锋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朱棣见是平安,不免对这位往日的部下有几分轻蔑。他说:“平安竖子,往从我出师塞北,频见吾用兵,故为先锋。”平安的出现迫使朱棣改变老一套的打法。他声称“用兵机变,神妙莫测”,并表示:“吾今日破之,要使其心胆俱丧,不知所生。”
平安奋矛率众而前,都督瞿能父子也奋跃而战,燕军先锋大败,死伤甚众,被迫退却。燕军中有一内官名叫狗儿,英勇善战,这时见到燕军败阵,便率领千户华聚迎战冲过河来的官军。 百户谷允冲入敌阵,连续斩杀七人,朱棣亲自率军突出敌后,对平安军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燕军扭转了被动局面。
这时李景隆、胡观、郭英、吴杰等合军六十万,号称百万列阵以待。朱棣麾师与官军展开一场鏖战。天色渐渐昏黑。只有官军预先暗藏在地的火器一窝蜂揣马舟时时放出闪烁的火光。一窝蜂,其状有如鸟铳之铁干而稍短稍粗,可容弹百枚。点燃火药后,百弹齐发,声如蜂鸣,远去四五里,所中人马皆穿。一窝蜂以皮条缀之,一人可随身携带而走,战时以小铁足架于地上,其首稍昂三四寸,蜂尾另用一小木椿固定于地。一窝蜂也可以置于双轮木车之上,进退自如,实为攻守之利器。
尽管燕军作战英勇,但也无法抵挡官军火势的凶猛,燕师死伤甚众 。双方战至深夜,各自回营。朱棣在混乱之中竟找不到行营所在,只有三人跟随在他身边。朱棣听到水声,下马察看河水流向,辨明东西,判断营帐在上流,仓促渡河而去。朱棣摆脱了官军,又陆续有三四名走散的骑士加入了他们回营的行列。朱棣追上大军,命令就于白沟河北扎营,秣马蓐食,等天亮渡河再战。
朱棣累了,他进入营帐,解去铠甲,躺在卧榻上筹划着明天的战斗。朱棣步出帐外,环顾四野,遍地都是燕军官兵。行灶中闪动着火光,营帐上缭绕着炊烟。这时燕军骑兵有十余万之众,而他们面对的却是六十余万的强敌。所幸的是官军多是久不临战的士兵,主帅李景隆又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家伙。燕军呢?他们大多久驻边塞,不少将士曾随朱棣北征,特别是燕军中有一些能征贯战善于骑射的蒙古将士,朱棣待之不薄,倚之甚重,他们也甘愿为朱棣效力。胜败之算是没有把握的,但朱棣相信自己的将士,更相信自己的坚毅。仰望星空,繁星满天,那迟到的下弦弯月,刚刚爬上东天。白沟河两岸数十里内的百姓早已逃散了,夜已渐深,将士们也都逐渐睡去了,四野一片死寂。朱棣也返回了营帐。担任宿卫的除了原有的亲兵外,还有刚刚从官军投降来的蒙古骑士三百人。朱棣为表示不疑,就给了他们担任宿卫这样的殊荣。蒙古骑士们也因此对朱棣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天刚刚透亮,朱棣已传令集合队伍准备渡河。他找遍营帐内外,却不见了昨天归降的那些蒙古骑兵。一问,才知道是被燕军中的胡骑指挥省吉杀了。原来昨夜朱棣刚入睡,省吉就让他们解甲释兵而休,接着就把他们都杀了。省吉说是怕这些降人乘夜生变。朱棣不禁大怒,他说:“彼既来降,当诚心受之,岂可纵杀!借疑其不诚,必杀其众然后已,且人众,又岂能尽杀!昔李广杀降,终不封侯,尔之功名,由此不显矣。”朱棣擢谷允为指挥,以奖励他临阵的勇敢,他又乘新部署了队伍,令张玉将中军,朱能将左军,陈亨将右军为先锋,令丘福将骑兵继之。天亮时,燕军已全部渡过了白沟河。
官军准备得更为充分,早已列阵以待,军伍延绵数十里。他们没有连夜渡河跋涉之苦,将士们个个精神抖擞,朱棣戒中军张玉、左军朱能等,一定要先摧官军之锋,然后马步齐进。官军首先出战的是瞿能、瞿良材父子。这瞿能是合肥人,其父瞿通在洪武中逐渐做到都督佥事,后来这官职便由瞿能继承。瞿能是一员骁将,曾作为四川都指挥使随蓝玉出大渡河攻打西番立有战功,又曾担任副总兵讨伐建昌月鲁帖木儿的叛乱,破敌于双狼寨。燕王起兵后,成为李景隆麾下的一员干将。此前攻北平,不幸遭李景隆之忌,城垂克,景隆命其候大军同进,致使功败垂成。瞿能尝以为恨。如今再赴战场,瞿能决心大败燕军。他们率兵直捣燕军房宽之阵。平安率兵从旁侧应。房宽哪里是瞿能的对手,一交锋便被杀得大败,数百人被擒杀。 燕将张玉见房宽惨败,面有惧色。朱棣振奋精神,鼓励将士说:“胜负常事耳!彼兵虽众,不过日中,保为诸君破之。”令丘福等以万骑,冲官军中坚,官军不为所动。于是朱棣率精锐数千人突入官军左掖,高煦与张玉全军齐进。突然,燕军阵后尘起,李景隆军抄燕军阵后杀来。朱棣以七骑迎敌而敌军竟有三万之众,朱棣连杀数人便驳马而还,须臾又驰入敌阵。左右见朱棣如此且进且退,便说:“敌众我寡,难与交持,宜就大军以并力击之。”朱棣说:“此贼奇兵,精锐尽在此,故吾独当之,以沮其势,使诸将得以致力于贼众。若我就大军,彼以合力,形势相悬,数倍我众,殆难破矣。”于是复战不已。朱棣深谙兵法之妙,他以小股精骑,牵制敌人大批人马,因而使诸将得以力战,造成局部的以多制少之势。如果朱棣与诸将合流,官军亦合而击之,燕军人少,则难以致胜了。朱棣智虑绝人而勇武尤其可嘉。
官军弓箭齐发,直射朱棣。朱棣且战且退,所骑战马接连受伤,先后换了三匹战马,朱棣自身带箭三服都射尽了,便拔剑来击挡涌来的官军,而剑锋又被砍折。在官军逼迫之下,朱棣连连退却,却只被阻于河堤。这时瞿能挥刀杀来。眼看就要追上朱棣,朱棣慌忙撇掉战马,急走登堤,紧急中假装挥鞭,好像在召唤堤后的伏兵。李景隆军疑有伏兵,不敢上堤。倏忽间,朱棣又上马执兵冲入阵中。官军平安,善使枪刀,所向无敌。燕将陈亨、徐忠都已受伤。徐忠两指被砍断,尚有皮肉与手相连,他便自己把它们拽下来抛掉,撕下一块战旗,裹上伤口再战。朱高煦见到朱棣这边军情危急,率精骑千余人前来解救,朱棣见到是高煦来了,大喜过望,说:“吾战疲矣,尔进击贼。”高煦的助战使得燕军形势有所好转。薄暮时分,瞿能率铁骑奋勇杀出,大呼灭燕。燕军骑兵百余骑被斩杀,官军越嶲侯俞通渊、陆凉卫指挥滕聚也率众接连扑杀过来。面对官军的凌厉攻势,燕军几乎无法阻挡,皆惊惧失色。
正当燕军惊惧欲乱之际,忽然刮起一股旋风,只见官军将旗戛然折断,军阵为之所动。朱棣见有可乘之机,便亲率劲骑绕出敌后,与高煦合兵,乘风纵火杀敌,烟焰涨天,官军大败。瞿能、瞿良材战殁,俞通渊、膝聚也相继战死。有位王指挥,本是临淮人,常骑小马,军中呼为“小马王”,战斗中被重创,他脱去身上的甲胄,交给身边的仆从,说:“吾为国捐躯,以此报家人。”立马植戈而死。 郭英向西退却,李景隆向南逃去,辎重牛马,迤逦逶弃。燕军追至雄县■上月漾桥而还。白沟河两岸数十里内断戟残兵,伏尸累累,鲜血染红了河水。这一战官军被杀或溺河而死的达数万之多。
李景隆退走德州,燕军乘胜南下,李景隆再奔济南。
五月初九,燕王命都督陈亨、都指挥张信进入德州城,籍吏民,收府库,获粮百余万。自是兵食益饶。
济南解围
燕师铁骑长驱南下,官府民间无不汹惧。朝廷的百万大军,竟不堪敌燕藩一隅之地。好个金瓯一般的江山,眼见着便要残破。燕军占领德州后,哨骑已先到了济阳县城外。他捉了一些人,向他们了解官军的虚实。被捉的人中,有一个王省,是济阳县的教谕,也就是县学中的教官。王省被放还,他认为如今朝廷有难,他恨自己是个文人,不能像瞿能父子那样斩将杀敌,血沃沙场,也不能像王指挥那样身被重剑,立马植戈而捐躯 。这次被俘,更是蒙受了奇耻大辱。他回到县城,召诸生齐集明伦堂,为他们讲说君臣之义。他说:“此堂明伦,今日君臣之义何在?燕王叛逆天道沦丧!”王省大哭,诸生也都痛哭。悲愤中,王省竟以头触柱而死 。
千里赴燕上书的高巍,离开北平后只身南下。他的三寸巧舌没能阻挡燕军的铁骑,他料朝廷与燕军之间免不了一番激战。然而他没想到官军溃如山崩。白沟河之役后,燕师所至诸城皆望风披靡。他刚走出河北便听说了官军惨败的消息,大路上不时见到溃散的伤兵败卒。高巍在临邑遇到了山东参政铁铉。铁铉是一位身负济世之才的豪杰。李景隆北伐,他负责督饷。在他的指挥运筹下,官军粮饷无所匮乏。此时铁铉正在随军南撤的道中。高巍与铁铉酌酒同盟,感奋涕泣。他们一同来到济南,与都督盛庸相约誓死以守。
燕军留都指挥陈旭守德州,大军拔营南进。十五日,燕军行至禹城,在城北二十五里驻营。午后申时,燕军起行,连夜倍道而进;拂晓,来到济南城下,这时李景隆军尚余十余万,燕师欲乘其仓促布阵未定而一举击溃之。李景隆如惊弓之鸟,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燕军又不及防备,一战即溃。燕军得马七千余匹,李景隆单骑而逃。
燕兵列阵围攻济南。铁铉督众悉力捍御。济南为江南屏障,是天下之枢会,为兵家所必争。朝廷升铁铉为山东布政使,召还李景隆,改命左都督盛庸为大将军,右都督陈晖为副将军,以迎燕军。
济南城池坚固,将士齐心。燕王见不能骤克,便命人射书信入城劝降。而城中也送出一书,朱棣一看,原来是儒生高贤宁所作的《周王辅成王论》,其旨在请燕王罢兵。朱棣自然对之不予理采。
燕军久围济南不克,便筑堤坝拦截河水灌城。城中将士军民,人心大恐。布政使铁铉镇定自若。他想了一条妙计,一定让燕军三日之内撤兵。铁铉让守城人假装痛哭,大呼“济南急矣,亡无日矣”。撤去防守器械,以示无心防守,随后派千人出城诈降。朱棣见到济南终于投降,十分高兴,军中也为之欢呼。出城投降的人伏地请求道:“奸臣不忠,使大王冒霜露,为社稷忧。谁非高皇帝子?谁非高皇帝臣民?其又奚择焉!唯是东海之民,不习兵革,闻大军压境,将谓聚而歼旃,是失大王安天下、子元元之之意也。请大王退师十里,单骑入城,臣等具壶浆以迎。”朱棣很痛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以朱棣之智虑,为什么会没能识破其中之计,连城中主帅并未出降这样的明显破绽也未注意?朱棣在白沟河胜后,长驱直下,上百万官军尚且土崩,久围之下的济南城显然已经进退无路了。古来兵匪一家,城中请燕军退避,王单骑入城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担心投降后还会遭到无辜的杀戮,另外大军虽退,而双方的基本形势并未改变,城中是不敢轻举妄动的。还有一层,朱棣起兵近两年,对这种无休止的征战也有点厌倦。他急于得到济南,如果这样即使不能夺取南京,也可就此切断南北通道,划中原而自守,落得半壁河山。朱棣觉得济南如今已在掌中。于是,亟令退军。
第二天十八日,朱棣十分得意,乘骏马徐行进城,随行的除为他张设伞盖的侍卫之外,仅有劲骑十余人。他们一行过了桥直至城下,城门为之开启。朱棣进入城门,只听迎接的人高呼千岁。朱棣正在得意时,冷不防从城门上掉下一块铁板,原来是城上早已埋伏好了壮士,只待燕王进城便下铁板击杀之,不料铁板下得稍早,只将朱棣的坐骑砸伤,朱棣大惊,慌忙换了一匹马逃往城外。城外桥下也设有伏兵,相约燕王一旦进城,便断桥截其归路。伏兵见燕王刚进城便又向城外奔逃,仓促之间挽桥不断,竟让朱棣从桥上逃走。
朱棣上了大当,险些送命。他下令合兵围攻济南。铁铉令守城将士大骂燕贼叛国。朱棣大怒,以炮击城。城将破时,只见城上悬出高皇帝朱元璋的神牌,燕兵不敢再发炮。朱棣起兵,虽口称“靖难”,实为夺位,貌似气壮,心实有亏。他相信武力,但也不能摆脱仍相信冥冥之中有神的主宰。如果高皇帝的神牌也敢轰击,那就使他的口称祖训露了陷,从而失去民心。即使神不怪罪,也难以堵天下人之口。同时,铁铉还召精兵壮士出其不意地袭击燕军,燕军防不胜防,往往战败。朱棣愤甚,计无所出。道衍和尚,作为朱棣的主要谋士,随时都注视着前线的战局。他见到燕军将士疲惫,斗志消磨,觉得再打下去已经无益,不如休整以后再战,于是劝朱棣撤兵,他说:“师老矣,请暂还北平以图后举。”这时,都督平安将兵二十万,北上河间单家桥,意在袭击御河(即运河)切断燕军的饷道。又选善水士兵五千人渡河,进攻德州。 燕王不得已而撤军。铁铉、盛庸乘势进击,光复德州。燕守将陈旭弃城而逃,官军军威大振。
兵困东昌
在德州激战的时候,朝廷并未能拿出有效的办法遏止燕军。他们再次把燕军退兵的希望放在战场之外。建文帝采纳了齐泰、黄子澄的建议,派遣尚宝丞李得北上,下诏赦免燕王之罪,劝其罢兵,借以缓和燕军的攻势。燕军其时锋芒正锐,自然拒绝了朝廷的劝说。李得未能完成使命,回到朝中反倒把燕王的道理说了一通。建文帝颇为不满,将其投入监狱。
济南解围德州光复的稍息传到南京,朝廷上下一片欢欣。建文帝下令擢升铁铉为兵部尚书。
燕王撤军北还,战场的形势大为改观。朝廷打算乘胜北进。九月,建文帝下诏,命大将军盛庸总率官军北伐,副将军吴杰进兵定州,都督徐凯等屯兵沧州,相互为犄角。
燕军撤退,使在五个月的固守中疲惫不堪的济南军民,摆脱了体力与精神上的重负。他们的坚韧不拔得到了报尝,强敌在城下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