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后半夜,月亮从云层中偶尔穿出,撒下些黯淡的光。看得清道路了,同时也产生了被敌军斥候发现的危险。
郭竟催马向前,与雷远并辔驰骋了一段,他说:“小郎君,这一程疾驰下来,我们的人、马都疲惫不堪了。这样下去,万一被曹军追及,只会更加危险。我记得前方有个隐蔽的小谷,或可让兄弟们在那里休息一下,略微歇一歇马?”
雷远此时有些走神,没有回答。
此刻涌动在雷远心中的是另一种强烈的兴奋感,那感受在他内心深处像火焰般灼烧着,提醒着他:对于淮南群豪来说,此次响应吴侯起兵,就等于自绝于曹公;但对雷远来说则未必,无论是从感情角度,还是利益角度,雷远都没有把自己的命运与这批土豪完全捆绑在一起。
雷远依稀记得有个说法,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凶残暴虐的兽性。而杀戮和死亡最能够激发出兽性,所以在战争中,种种惨不忍睹的状况往往难以避免。雷远已经亲身体会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突然又想到:许多人都对曹操的凶残嗜杀感到畏惧,但他们同时又不得不承认,是曹操在这个混乱不堪的世道重新建立秩序、给这个乱世带来了难得的和平。那么……如果不考虑凶残嗜杀的那面,曹操会不会是值得效力的英雄?他所建立的政权和军队,会不会是能够统一天下的政权和军队呢?
雷远常常会对这些青史留名的大人物产生敬畏之情。他了解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几乎没有和这些大人物对抗的资本。毕竟,自己那个介于土豪和贼寇之间,还明显不喜爱自己的父亲是不可依靠的;自己在后世积累的那些如何在企业中混吃等死的小手段,更是屁用没有。既如此,这样下去哪有前途可言?
所以,他曾经认真地考虑过:找个机会投靠曹操,做一个安全无虞的小官吏,安安稳稳地渡过乱世,这应该是不错的选择……那么,这个目标有没有可能实现?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又应该做些什么呢?退一万步来讲,如果淮南豪右们的局面断不可维持下去,自己是否可以早做准备,离开这艘注定倾覆的破船呢?
“小郎君!大家得休息下,否则坚持不住的!”耳边响起又一声呼唤,那是郭竟见他迟迟不答,催促了一句。
雷远猛地勒马。他将种种胡思乱想都驱离自己的头脑,再把纷繁芜杂的情绪藏起来。瞬间,又回到了极度冷静的状态。他看了看天色,东方已经透出隐约的灰白,于是抬手向众人示意:“休息半个时辰。”
环视四周的地形,他又道:“现在开始,马匹全部勒口,人也不许再出声了,小心遇见曹军侦骑。另外,全体着甲,随时准备接敌!”
所有人立即遵照雷远的吩咐行事,动作敏捷,也绝不打折扣。他们紧跟着郭竟,来到一处隐蔽的小谷,鱼贯而入。深秋时草木渐渐萧疏,露出小谷两侧嶙峋的岩层,岩层上方是大片茂林,恰好成为了极佳的遮档。随着骑队的进入,有一群乌鸦惊飞,见无其它异状,又慢慢地降落下来。
在很短的时间内,骑士们就悄无声息地隐蔽下来。得益于从张喜手中的缴获,他们随行带着七八匹替换用的战马,这时有人从战马背上解下皮甲和头盔等物,互相帮助穿着起来,也有人负责检查弓弩、刀剑等武器。
这二十余名骑士是雷远目前为止的全部班底。人数虽少,却都是经过他精心挑选,然后逐渐加以笼络的人才。
这些骑士中,为首的是郭竟。他是陈国阳夏人,性格刚强果决,少年时本为陈王刘宠帐下的骑将,曾随刘宠击退黄巾,战必当先,颇立斩将搴旗的功勋。后来陈王遭袁术所害,部众星散,郭竟在江淮各地游荡许久,干过打家劫舍的勾当,最后才被雷远解衣推食的手段打动。数年来,郭竟处事忠勤干练,是雷远最倚重的左膀右臂。
地位与郭竟相仿的,是被雷远急遣回大营报信的王延。王延是所有从骑中最早追随雷远的,也是众骑士中最年长的,雷远平时对他特别尊重,常常称他为“延叔”而不直呼姓名。王延曾是徐州大将曹豹的下属督将,身为老资格的军人,曾与青徐黄巾作战、也曾与时任兖州的曹公所部交手,甚至还经历过飞将吕布与刘豫州的往来厮杀,军旅经验丰富之极。
再有樊宏与樊丰,他们俩是堂兄弟,家族乃是庐江灊县某地的小豪强。因为雷绪身为庐江各路豪强的宗主,这两人自幼寄养在雷氏族中,有几分质子的意思。他们俩与雷远一起长大,彼此情好甚密。两人各有所长,也都通晓弓马刀枪的技艺。近来雷远出于培养人才的考虑,逼迫这两兄弟读了些兵法,不知实际能学到多少。
原还有孙慈,他是众人之中特别机灵的那个,可惜已经死了。
其余的骑士们也均有来历,诸如郑晋、陶威、王北、宋景等人,都不是平庸之辈。能够在不被父亲重视、既无权力也无名分的情况下,一点点聚拢起这些忠诚可靠的部下,需要非凡的耐心和持续投入。
他们代表着少年的雷远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代表着他对自己未来有所作为的期待,而在此时此刻,他们是雷远信心和胆量的来源。
“这片谷地的入口很难找到,正好用来藏身,再往东去大都是平野,便无适合的所在了。让战马缓一缓,喝些水,立即出发,小郎君以为如何?”郭竟一边替雷远调整皮甲丝绦的松紧,一边压低了嗓音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