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以后,监狱里购买了一匹马,格涅特卡。这件事比将军来访还要使囚犯们感兴趣。监狱里需要有一匹马用来运水和垃圾,为此专门指定了一名囚犯在卫兵的监护下驾车、照顾。我们的马从早到晚有很多事要做。格涅特卡为我们服务了很长一段时间。马是好的,但工作过度劳累了。
圣彼得祭日前夕的早晨,格涅特卡运水时跌倒,在几分钟之内就死了。大家都围拢过来,感到非常惋惜,谈论着它的死亡。那些退伍骑兵、吉卜赛人、兽医对马有很多专门知识,彼此激烈地争论着,但是他们无法把格涅特卡救活。它躺在地上死了,腹部肿胀得很大,每个人都认为是上帝给他的责任,用手指触摸它,让它安息。最终这件事报告了少校,他决定立刻买新马。
圣彼得祭日早晨,做了弥撒以后,大家又聚集在一起,马从外面牵了进来。不用说,买马的事委派给囚犯。我们有真正的内行,想要欺骗以前参与过买马的这二百五十个人是很难的。吉尔吉斯人、马贩子、吉卜赛人和商人都来了。囚犯们期待着每匹新马。他们像孩子一样非常兴奋。最使他们受宠若惊的是,好像他们是自由人了,真的要掏出钱来买马,真的有权利来买马似的。三匹马先后被牵了进来,又被牵走。一直到第四匹马才决定。马贩有些惊异和畏惧地看着周遭,甚至偶尔还回头看看带他们进来的警卫。二百个人剃了光头,脸上打了烙印,脚上戴着脚镣,待在自己家里,即在任何人不能进入的牢房里,引起人们的看重。他们用不同的方法测试每一匹牵进来的马。他们检查得非常仔细,严肃地对待这件事,似乎监狱的一切都要依赖它。切尔克斯人甚至骑上马背,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露出洁白的牙齿,摇晃着他们长着鹰钩鼻、黝黑的脸,用难以理解的方言简要地交谈。有几个俄罗斯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他们的讨论中,好像想抓住他们的眼神似的,俄罗斯人听不懂他们讨论的是什么,但是想从眼神中猜测他们作出的决定,马到底合不合适?局外人甚至会觉得这种关注很奇怪。一名囚犯,平时是那样的卑微,似乎不敢特别麻烦另一名犯人,甚至在自己的同伴面前不敢说出一个字!但是,为了一匹马,准确的说,好像买下一匹马,实际上与他有很大的关系似的。除了切尔克斯人,其次就是吉卜赛人和马贩子,大家也给了他们优先发言权。
甚至在两名囚犯之间还曾发生过一次决斗:一个从前以盗马为生的吉卜赛人库利科夫,和一个狡猾的西伯利亚农民——自学成才的兽医埃尔金。埃尔金最近才刚进监狱,但他已经把库利科夫在城里的兽医业务全都抢走了。城里人很赞赏我们自学成才的兽医。不仅是市民或商人,甚至是高层官员,当他们的马生了病,尽管城里有几个兽医,但他们宁肯到监狱里来找我们的兽医。
在那个西伯利亚农民埃尔金抵达前,库利科夫没有竞争对手,有很多的业务,当然,他也收到酬谢。他对兽医知识懂的并不多,因此他用了许多吉卜赛人的骗术。凭他的收入,他是我们当中的贵族。他经验丰富也有知识,他的勇气和决心早已赢得监狱里的所有囚犯的尊敬。大家都听他的、顺从他。但他不太说话,说起话来就像施舍金钱一样吝啬,只有遇到最重要的事情时才会开口。他是一个纨袴子弟,但是他有很多真正的、纯粹的魅力。他已经上了年纪,但很帅气,也很聪明。和我们贵族相处得很好,态度很客气,但怀着一种不寻常的尊严。我想,如果我把他打扮成一位伯爵,送他去京城的某个俱乐部里,他也会在那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大打惠斯特牌,妙语连珠,虽然不多,但却很有分量,整个晚上可能没人会猜到他不是伯爵,而是个流浪汉。我说这话是认真的,他是如此的聪明、机警,脑筋转得特快。此外,他的姿态也很完美潇洒。他一定见过不少世面。然而,他的过去蒙着一层不确定性的薄雾。他住在特科里。
但是自从埃尔金到来,兽医库利科夫的名气黯然失色。埃尔金虽然是个农人,但很狡猾,约有五十岁模样,是个新教徒。在大约两个月内,他几乎抢走了库利科夫在城里的所有业务。甚至库利科夫不久前拒绝治疗的马也被他轻易地治好了。他甚至还治愈了城里兽医放弃的那些马。这个小个子是因为和其他同伙造伪币才被抓进监狱来的。在他的晚年,何苦要和人合伙做这种事呢!而他自己也在自嘲。他告诉我们,他手里的三枚金币只有一枚是假的。他在兽医方面的成功有点得罪了库利科夫,甚至连库利科夫的荣耀也在犯人当中开始褪色。库利科夫在郊区有一个情妇,穿着平绒外套,戴着一个银戒指、耳环,穿着有饰边的靴子,现在突然没了收入,她被迫去当酒店招待。因此现在当每个人都在等待选购一匹新的格涅特卡的时候,谁知道呢?也许这两个仇敌会大打出手。大家怀着好奇心静观其变。他们两人都有自己人马。双方的中坚分子已经开始骚动,逐步变成辱骂。埃尔金那张狡猾的脸已经皱成了讥讽的微笑。但事情并没有像期待的那样发展,库利科夫根本没有想要争吵打架,他巧妙地掌握分寸。他先做出让步,甚至恭敬地听取对手的批评意见,一旦抓住了他的话柄,就谦虚地,但坚持地指出对方是错的,在埃尔金还没有来得及反驳之前提出证据,证明他是错的,而且错在什么地方,看起来这么做很公正。总之,埃尔金被突然而巧妙的打击乱了阵脚,即使他仍然占了上风,但库利科夫一方对此感到很满意。
“伙计们,说也没用,你不可能把他绊倒的,他自己站得住脚,他懂得怎么对付!”有人说。
“埃尔金懂得更多!”另一个人说,似乎在让步。双方都突然开始退让。
“嗯,他的手更灵巧,头脑里的料也更多一些。但我告诉你,对于牛、马或其他动物,库利科夫的医术绝对不会低到哪去。”
“这个家伙不低的!”
“不差的……”
终于选定了新的格涅特卡,买下它。这是一匹很好的马,年轻、漂亮、强壮、非常可爱。在其他方面也无懈可击。要价三十卢布,我们还价二十五。谈得很久、很激烈,买方减少,卖方让步。最后大家都被逗乐了。
“你是从你自己的钱包里掏出钱来的吗,你能拿到钱吗?”有人说。“何必这样讲价呢?”
“你是替官家省钱吗?”另外一人喊道。
“是的,这是我们大家的钱,朋友,所有的钱都是大家的……”
“大家的!不,我们这些傻瓜不用培养出来,是天生的……!”
最后,二十八卢布,谈判成功了。他们报告少校,少校决定买下。当即取出面包和盐[11],隆重地把新的格涅特卡迎进监狱。好像没有一名囚犯不上前去拍拍它的脖子、摸摸它的脸的。当天,格涅特卡就去运水了。大家都很好奇新的格涅特卡是如何拉水桶的。我们的水车马夫罗曼非常自豪地向格涅特卡扫视一眼。他是一个五十左右,沉默、庄重的农夫。
是的,俄罗斯的马车夫是非常可靠的,性格很沉默。他们一直和马打交道,好像真的感染上马的那种忠厚庄严的本性。罗曼很安静,和大家相处得很和谐,用兽角烟斗抽鼻烟,从可以记忆的年代起,他似乎一直在赶着格涅特卡拉的马车。新买的这一匹已经是第三匹了。我们都说,监狱栗色的马与监狱房子的颜色很相配,这也得到了罗曼的确认。比如说,他不会买花斑的马。运水车好像永久都是罗曼的工作,似乎这是他法定的权利。我们甚至从来没有人想向他挑战这个权利。以前的格涅特卡跌死了,也从未有谁去责备过罗曼,甚至连少校也没骂过他。这是上帝的旨意,就是如此。
新的格涅特卡很快就成了监狱里大家的宠物。囚犯虽然都很严肃,但也经常走到它跟前抚摸它。有时罗曼从河边回来,把卫兵帮他打开的大门锁上。格涅特卡走进监狱,拉着水桶等他,斜眼看着他。“你自己走吧!”罗曼向它喊着。格涅特卡立刻独自把水拉回厨房,在厨房门口停下来,等待厨子和便桶清洁工用水桶去取水。“格涅特卡真聪明!”大家对着它喊,“独自运水!好听话。”
“虽然是动物,也懂人话!真不简单!”
“干得好!格涅特卡!”
格涅特卡摇晃着头嘘叫几声,似乎它真的明白大家对它的好评,显得非常高兴。这时一定会有人马上拿来面包和盐喂它。格涅特卡边吃边摇头,仿佛在说:“我知道你,我知道!我是好马,你也是个好人!”
我也很喜欢带面包给格涅特卡。一边看着它那张漂亮的脸,一边在手掌上感受到它那柔软、温暖的嘴唇,灵巧地捡起我手掌上的面包。
囚犯们都很热爱动物,因为它们很好吃。如果允许的话,囚犯们很乐意在监狱里养很多家畜和家禽。似乎那种工作更可能使囚犯严厉残酷的性格缓和一些。但是,这是不允许的。监狱的规章不准许,没有一座监狱会允许这么做的。
我在监狱里的时候,除了格涅特卡以外,有时候会看到其他的动物,有狗、鹅、山羊瓦西卡。一只老鹰也在我们那里住了一段时间。
我在前面说过,有一只在监狱里和我们一起生活的狗,叫“小球”,很聪明温顺。我和它有着很深的友谊。普通人认为狗是不干净的动物,因此对狗不会加以重视。所以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小球”。它自己住在监狱里,在院子里睡觉,吃厨房里丢弃的食物,没有引起任何人特别的兴趣,但它认识监狱里所有的人,把他们都当作自己的主人。每当囚犯下了工回来,一听见警卫室那里有人喊,“下士”,它就会跑到大门口,亲切地迎接着每个人,摇头摆尾,友好地偷窥每一个新来的人的眼睛,盼望得到一些关爱。但多年来,除我以外,它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关爱。因此它最喜爱我。我不记得我们后来在监狱怎么会有第二只叫“灰鼠”的狗。第三只狗“库里贾布卡”是我在工作的地方找到的,那时它还只是一只小狗。“灰鼠”是只奇怪的生物。有一次它被一辆马车碾过,它的背凹陷进去,所以,当它奔跑的时候,远远看去,像是有两只连在一起的白色动物在奔跑。此外,它的健康情况很糟糕,眼睛化脓,尾巴上几乎没毛,并且永远地萎缩了。它受到命运的折磨,也似乎已经决定接受命运的安排。“从不”对任何人吠叫,不是不会叫,而是不敢叫。它住在牢房后面,为的是面包。每当看到有人经过,它就会在几步远的地方躺倒在地上翻滚,好似在表达自己的谦卑:“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抵抗。”只不过,每个囚犯看到它在前面翻滚,都要踢它一脚,好像这是他的责任似的,“看你这个东西!”但是,“灰鼠”甚至不敢叫出声,即使被踢得太痛,也只是低声地哀号。同样,它也会在“小球”和别只狗面前翻滚。有时在监狱外,当一只垂耳大狗瞪着它咆哮时,它也会躺在地上翻滚。但狗爱谦卑和顺服自己的同类,再凶猛的狗这时也会立即停止吼叫,透着极大的好奇性,慢慢地嗅闻它的全身。这个时候的“灰鼠”浑身颤抖,它脑里可能在想,“怎么,混蛋,你要耍流氓吗?”仔细嗅了一会,大狗终于走了,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灰鼠”立刻跳起来,一瘸一拐地,跟着一长列的狗跑动,护送着一只黑母狗。它可能知道它永远不会和那只黑母狗混熟,但它还是跌跌撞撞地远远跟着——这是它痛苦中的一种安慰。显然它已经停止思考所谓的名誉了。它已经失去未来的前途,只是为了面包而活着,这一点它是很清楚的。有一次我试着抚摸它,这对于它真是一种新的意外,它一下子坐在地上,四脚平放着,全身颤抖,开始喜悦地乱叫。我很同情它,常常抚摸它。往后它一看到我就发出尖嚎,似乎在哭诉。最后它在监狱外被一群野狗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