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九正在家画画,今天宁鸿司和其他几位高中同学约她去喇嘛庙看雪景,喇嘛庙在镇守奉天四大塔之一的西塔附近,离她家不算近,学校里的同学出游,家里有汽车的也很默契地不坐,而是选择奉天城里四通八达的摩电。
宁鸿司并没有因为自己的三叔与奉九定亲而与她有所疏远,该联系还联系,见了面也是如常,其他大部分同学也是如此,让她心生温暖。
进去一看,建筑风格明显不是东北的风格,而是黑瓦白墙月亮门,看起来倒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意味;而旁边干枯的树枝上停着几只蜡嘴麻雀,简直就是现成的工笔水墨画一般,直到她们痛痛快快地打了半天雪仗,这幅情景仍然就好像在她眼前挥之不去,一回来,她索性铺开宣纸,画起了画。
墙上新挂着她这一段时间以来画的鸳鸯枯荷图和芦苇仙鹤图,都是反反复复画了几十遍才满意的,不是自夸,她自觉自己的笔力见长,奉九其实最爱画鸟,工笔画也特别适合画鸟羽那种丰富的色彩和细密的质感。
她不禁想着,如果虎头看到了,会不会说自己有进益了呢?
要不要拿相机拍下来邮给他?虽然只是黑白照片,但虎头应该也能看出些门道。
奉九当年师从吴门画派大家的李道林先生,硬拉虎头作陪,实际上奉九知道虎头特别喜欢画画,只是没钱请师傅罢了。
虎头跟着蹭学,但还是坚持用自己的颜料、宣纸和各种画笔,奉九也只好由着他。
李先生倒是品质高洁,对两个学生一视同仁,不假辞色,待相处了一段时日,他惊喜地发现,这两个学生都是好苗子:奉九偏爱写意花鸟,气韵明净,格调秀逸,颇得唐寅的风骨;而虎头则更中意山水,兼有粗细两种面貌,于粗简中见层次韵味,于精熟中见稚拙,多得文征明的意趣。
遗憾的是,虎头实在太穷,买不起画青绿山水画需要的颜料,因为这种颜料需要用到赭石、孔雀石、蓝铜矿、砗磲什么的昂贵矿石,要不,以他的白描和设色功力,未尝画不出一位不知名宋代画家留下的那幅云光翠影、峰峦挺秀的《江天春色图》。
他们大概学了能有三年的时间,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师生三人经常在一起说说笑笑,一起鉴赏唐家古董店收上来的字画,有时兴致一来,师生合作一幅画,都是让人回想起来就不免会心一笑的雅事。
后来李先生的母亲病重,不得不辞了教席回杭州老家照顾母亲,家庭住址几经变更,时间一长就慢慢断了音信,但有奉天去杭州偶然遇到老先生的人回来对父亲说,李先生对你们家俩孩子真是念念不忘啊,他说奉天唐家那两个孩子,都是难遇的可造之材。
…………
忽然秋声匆匆忙忙跑进来,不安地扭着手,低声说宁三少来了。
奉九思绪回笼,手上一顿:有点对不上,按浪荡子的套路,此刻不是应该去旅馆了么……
奉九不以为意,在小麻雀的眼睛上,又添了一笔,瞬间,小麻雀好像活了起来,漆黑溜圆的眼睛好像会说话,整幅画看起来细腻灵动,工而不板,研而不甜。
一身灰格子西装的宁铮大步走了进来,一眼看到奉九还安安稳稳站在书桌后面,手里捏着一支狼毫,他几步走过去,双手撑住桌子,脸色冰冷,身子前倾,紧紧地盯着奉九,一边头也不回地说:&ldo;秋声,出去,把门关上。&rdo;
小小的秋声吓得够呛,但还是勇敢地杵在门边儿,不肯放姑娘自己在这面对这个明显生着气的男人。
奉九神色如常,同样也不看秋声,轻声道,&ldo;出去吧,别担心。&rdo;
秋声只好出去了,还松松地带上了门,然后就一脸担心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动静。
奉九坦坦荡荡地回望,过了好半晌,宁铮脸色忽然一松,闲闲开口道:&ldo;我倒是不知道贵府的教养是这个样子的,这还没成亲呢,就想着给丈夫的房里塞人,贤惠到了这个地步的,不知是哪里学来的规矩。&rdo;
……这可过分了嘿,吵架祸不及祖先,怎么还扯到唐府的教养上了,这是对自己母亲的不敬,更是对自己这个没妈的孩子的挑衅。
奉九&ldo;嗒&rdo;地一声把毛笔扔到桌子上,溅起的墨汁瞬间污染了整幅画,宁铮即使是发怒,也还不忘看了一眼画,笔触颇见功力,野逸旷达,一笔一划都稳得很,看来心情极好,瞬间深幽幽的眼睛里晦暗未名。
他抬头与奉九对视,这才发现奉九一向微蓝的眼白沾染了几丝猩红,这让一向清雅美丽的她看起来有几分陌生的暴戾,他不动声色地继续盯着她。
奉九站起身,绕过书桌慢慢地一步一步踱到他面前,宁铮顺势直起身,逼视着她。
奉九个子虽高,但在宁铮面前并不占优势,不过,气势绝对不输半分,她挺直腰杆,负手而立,因为是在内室,冬天屋里地龙烧得正旺,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苎麻道袍,以往总是梳成一根油松大辫的头发因为回来后洗过澡而披散着,黑长的发丝每隔一段就带着一个波浪样的发弯儿,像一匹上好的黑色绉纱披在身上,宽袍大袖,一身的清风明月,佳人皎皎如斯,宁铮心里猛地一痛……
她仰头直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ldo;的确,我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对我一向疏于管教。本人资质愚钝,实难堪宁府少帅夫人大任,现在,我就正式麻烦您另聘高门,你我二人,自此刻起解除婚约。&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