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眼中露出赞许的神色,笑着打圆场道:“薛小姐的大作我是篇篇都拜读过的,当真巾帼不让须眉。薛小姐肯出任特约撰稿人,是《新民报》的荣幸。”
赵鼎明意味深长地扫了齐云一眼,半响方道:“即便薛小姐的才华能够胜任,但《新民报》的撰稿人皆是男子,薛小姐混迹其间,恐碍男女大妨。所谓人言可畏,这瓜田李下之嫌,主编不可不顾忌啊。”
齐云笑了:“克之,礼岂为我辈所设也。这世上的小人惯于拿男女关系大做文章,只要我心光明,处事公正,又何必管别人怎么说。诸位都是开明人士,想来不会因为区区小节去单方面苛责女子吧。”
齐云作为主编话说到这份儿上,众人也没有了反驳的余地。大家讨论完下季度报刊的选题后,便散了会。
薛慕一点也不想在报社多留,转身匆匆离去。出了报馆她才松了口气,总算可以不用强撑着了。早春的风带着寒意吹到脸上,她只觉得眼角涩涩的疼,轻轻揉了揉眼睛。张先生说得一点没错:这世上女子想要有所成就,实在太难了。
一个高大身影映入眼帘,齐云不知什么时候追出来,默默递给薛慕一方手帕。
薛慕觉得十分尴尬,喃喃解释道:“风太大了,不留神迷了眼。”
齐云笑笑道:“上海这几天的风沙是有些大,快比得上北京了。”
薛慕见他并不点破自己,这才接过帕子擦了擦眼。齐云沉声道:“我很抱歉邀请薛小姐参加此次集会,倒让你无端受到他人的质疑。”
薛慕忙道:“这不能怪齐先生,该来的事总是要来,作为《新民报》的特约撰稿人,我总是要参加报馆的集会的。你放心,我不是心窄的人,不会介意这些事的。”
齐云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道:“贵校离这里不远,我送薛小姐回去吧。”说完不等她拒绝,便匆匆向前引路去了。
二人就这样缓缓而行,天已向晚,苍茫的暮色渐渐袭来,让人无端觉得怅然,齐云突然开口道:“庆续二十五年,我下决心放弃探花功名,南下到上海办报纸,周围的人都认为我疯了。”
他突然亲口提起这段往事,薛慕有些惊讶,齐云停顿了一下道:“因为这件事,我父亲恨极了我,不惜将我从族谱中除名。《新民报》刚刚创刊时,我四处求人打点,又四处碰壁,实在是艰难。在别人的眼里,我已经成了一个笑话。就连周围的亲朋好友教导子弟时,都说做人千万不要学齐逸飞。”
他笑了笑继续说下去:“可是我从来没后悔过,因为我一直认为:在当下的中国,办报刊与建学堂一样能启发民智,比起庸庸碌碌做个京官,这样更有意义。”
薛慕笑了:“齐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作为《新民报》第一个女性撰稿人,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也同样有意义。齐先生放心,眼下处境虽难,我也会坚持下去的。”
齐云见她一点就透,十分欣慰。上海的春天来得早,虽然还是二月里,道路两旁已玉兰花已经开了,淡薄的一点香气送过来,冷冽清香。渐渐的,春风中夹杂了水气,庆续三十年第一场春雨缓缓落下。
好在春雨总是下不大,如细针、如牛毛,微微沾湿了衣裳。齐云笑道:“真是不巧,这次我们都没有带伞。”
薛慕也笑了:“无妨的,我们快些走几步就回去了。”
齐云踌躇片刻,笑着对她招手道:“跟我来,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避雨。”
薛慕犹豫了一下,跟着他折入路边一个弄堂内。齐云领着她来到一间小小的店铺。店家似乎认识他,笑着招呼道:“齐先生来了,这边坐。”
齐云先请薛慕坐下,笑着解释道:“这家店的馄饨与上海不同,颇有北地风味。天已晚了,薛小姐吃完饭再回去吧。”一面提高声音道:“店家,老样子,来两碗馄饨。二个烧饼。”
店家答应一声便到厨下去忙活了,薛慕第一次到这种小地方来用餐,觉得十分好奇,不由四下打量起来。齐云笑道:“薛小姐应该比较少尝试这种平民风味吧,其实在北京,我也是二荤铺的常客。”
薛慕好奇问:“什么是二荤铺?”
齐云笑了:“二荤铺一般不太大,一两间门面,灶头在门口,座位在里面,食物不离鸡豚,不烹制海鲜,价廉物美,是平民果腹的地方。”
馄饨很快就端上桌。齐云仔细将筷匙擦拭干净递给薛慕,笑着嘱咐道:“薛小姐不必客气,趁热吃一些暖暖身子吧。”
薛慕发现那馄饨比她常吃的要大很多,以精肉、春韭做馅,十分美味。最绝的是那碗汤,是用老母鸡熬制多时而成,澄润无渣滓,入口清鲜异常。
二人就着蟹壳黄烧饼很快吃完了馄饨,薛慕额头上微微冒汗,觉得肠胃非常舒服,笑着称赞道:“包得馄饨味胜常,馅融春韭嚼来香,汤清润吻休嫌淡,咽后方知滋味长。以前读杨静亭的《都门纪略》,有许多北京风物总是不明白,今天算是领教了。”
天已完全黑了,店家点上了煤油灯,昏黄的灯火映在薛慕的脸上,越发显得面色莹润如玉。她鬓边一缕碎发散落下来,他觉得那发丝像是拂到自己脸上,心中微痒,想抬手替她整理,犹豫了一下又暗暗缩了回去。
她忽然想起一个话题和齐云讨论,他却怔怔地恍若未闻,她的双颊带了可疑的红色,略略提高了声音道:“齐先生,天晚了,我还是早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