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大臣一齐打了个寒颤。明知此种处罚过于残忍,但今日钉子都碰够了,谁也不愿再自寻霉头。
乾隆打发四个辅政大臣退出,立即命轿赶往李卫府。守门的见是乾隆来,欲进去报说时,乾隆一摆手止住了。问道:“你家大人病的怎样?夫人好么?”
“我们老爷这几日不好呢。”那家人满眼是泪,哽咽着道:“夫人心里有气,又不敢当着他哭。就是我们做下人的在旁边瞧着,也真是难过。”
“唔?”
“主子吩咐我们不许说……”
“连朕在内?!”
“那家人听到话音中的威慑,胆怯地看了看西院墙,无声地嗫嚅了一下。乾隆顺着他的目光往西看,只见西边洞门外尘土飞扬,似乎在大动土木。他正愣怔间,”轰“地一声,一人多高的花墙齐整整地被推倒了,一个监工站在李卫原来的书房前阶石上,大声道:”把砖捡起来,都垛到这边,李大人那边整治干净,一粒浮土也不许有!——小声点,你们吵闹个什么?“
“那是在做甚么?”乾隆被西风卷来的尘土迷了眼,揉了揉,问道:“为什么要拆房子平花园?李卫如今病得这样,还有心思弄这个?”那家人闷声道:“折腾得已有四天了。是内务府的人。原来这府邸是先帝爷赏的,连花园在内,从来也没人说过什么。这几天内务府来了个姓黄的堂官,说这园子,内务府要收。因老爷病着,夫人怕他生气,又嫌聒噪,就将老爷迁到东书房。那边连明彻夜就这么个样,夫人也是没法……”正说着,一个丫头从东边过来,叫道:“罗家的,太太叫你带几个人去上房,把东西盖盖。狼烟动地的,怕污了皇上赏赐的东西,没法上缴——听见了?”话刚说完,那丫头突然认出了乾隆,张着嘴愣在当地,只一顿,一溜烟儿跑了。
乾隆心里先是一沉,一股又酸又热的气翻涌上来,脸都涨红了,回身“啪”地抽了高无庸一记耳光,把高无庸半边脸打得紫胀起来。高无庸讷讷说道:“主子,主子……这不是奴才的事,奴才不晓得……”
“两天前朕赐药给李卫,你没来么?你做什么吃的?”乾隆勃然大怒对家人道,“去,叫那边管事的过来!”
那家人快步过去,他心里有气,便不肯明说,只说:“黄头儿,有位爷叫您过去。这边乱折腾,老爷也不安……”
“什么他妈安不安?”黄头儿拍了拍身上浮土,一边走,嘴里不干不净说道,“老子整日在土窝里,老子就‘安’了?”
乾隆心里火气本就一冲一冲地按捺不住,回头怒喝一声:“塞楞格!你越来越笨,越来越不会侍候了!对这样的王八蛋,就由着他在朕跟前撒野!”塞楞格紫涨了脸,躬身答应道:“主子,是奴才的不是!”转身一个箭步扑了上去,劈脸打得黄头儿眼冒金星,蛇螺似地转了一圈,未及站稳,脊背后又挨了一脚,便翻倒在地。高无庸无端挨了一掌,火气儿没处泄,从腰后抽出马鞭子,不分鼻子眼就是一顿猛抽。翠儿早已赶来,跪在一边,见打得过重,忙叩头道:“主子,他是个下三等奴才,和他生气不值得。”乾隆这才摆手止住了塞楞格和高无庸。那黄头儿已是动弹不得。
“主子,”翠儿眼里汪了一泡儿泪,说道:“请正屋里坐……”乾隆点点头,对趴在地下惊恐地望着自己的黄头儿道,“回去传旨,叫你们内务府掌院的,到慎刑司领二十鞭子!——李卫是先帝老人,又是朕的心腹大臣,由着你们这样人作践?哪有赐宅院不连花园的?忒煞是长了副势利眼!”
乾隆说完,便随翠儿来到李卫家正房。一边坐了,接过翠儿捧过来的茶,兀自气得气喘吁吁,“翠儿,不是朕说你,早年在雍和宫书房,朕读书,你也是跟前侍候的丫头。那时候朕说句顽话,你还敢又啐又笑地顶朕。怎么出去当了十几年太太夫人,越来越胆小了?这样的东西,很该先打出去,再去回朕。就是朕忙,告诉娘娘一声也就处置了!”翠儿含泪道:“我和李卫本就是穷家子出身,我们也不在乎穷。我心里难受。他病得这样,外头风言风语地说他犯了罪。内务府又无缘无故地来作践。想着回老家,这时候儿又怕主子疑着我们躲事儿,这阵子心里不好过,还不如我和狗儿讨饭那阵子。主子,这些天他病得厉害。我心里真揪得难过。可怜他个大男人,又托主子福做这么大的官,先头讨妾我都不许。我跟老主子说了要当醋葫芦,逗得老主子痛笑一场。其实在南京时有个丫头待他很好,当时被我打发了出去。现在我又把她接了来,侍候李卫。我总不能一辈子叫他一件舒心事没有。”说罢又拭泪又笑。乾隆想笑,心里发沉。笑不出来,遂抚慰道:“刘康的案子没有上报,李卫确有不是,但李卫一生功不可泯,朕心里有数。凭谁说,你也不要信那些混账话。”乾隆说着,远远听见李卫猛烈的咳嗽声,空空洞洞牛吼似的。眼见翠儿脸色苍白,揪心地难过,便起身道:“朕过去瞧瞧。”
翠儿答应一声“是”,带乾隆出了正房,穿过东院墙,紧贴北边两楹小屋便是李卫儿子们原来读书的小书房。隔窗便听李卫喘着粗气道:“你们不要紧守着我,该回去就回去吧。傅大人那边我早就说好了,请他关照。看皇上的心思,往后掌刑的事要叫刘统勋管。我也和延清说过你们。引见过了,你们去见见他,不见面就上下脱节……哪里有一棵树上吊死人的道理呢?”乾隆在外头听着这话,不得要领,见翠儿挑起棉帘,一脚跨进去,笑道:“李卫,朕看你来了。”说罢环视书房,只见三个中年汉子排齐坐在南窗下茶几旁。一个二十多岁的丫头偏身坐在炕沿。李卫半歪着身子咳嗽得涨红了脸。“丫头一手端嗽盂,一手轻轻给他捶背。
“呀,主子!”李卫方喘过气来,一转眼见是乾隆进来,勉强挣扎着翻身要爬起来,挣了几下终久连身也翻不过来,两只苍白的手紧抓着炕沿头碰了一下,“呜”地一声哭了,喃喃说着:“奴才竟到这一步,……连给主子行礼的力气也没有了……”翠儿便冲三个中年人道:“这是万岁爷,你们愣着做什么?”三个人这才醒过神,就地扑翻身,俯伏在地,说道:“奴才们不识圣颜,皇上恕罪!”
乾隆没有理会三个人,皱眉头坐在椅上看着李卫,想到炕上这个人少年沦为乞丐;一旦际会风云,历任封疆大吏,两江总督兼理鲁、皖、赣缉盗都督;亲入王庆楼锁拿天下第一好汉甘凤池;孤身闯入山寨遣散窦尔敦叛众;手牵江湖黑白两道所有首脑人物,也算得上是当世英豪,如今竟病到这种地步!想着,乾隆说道:“病到这光景,还行的什么礼?朕赐的川贝用了么?”
“一直用着呢。”翠儿见李卫喘得说不成话,在旁代答道:“只这病时好时坏,最怕是冬春之交,待到树叶出齐,也就渐渐好转了。”一边转脸对那丫头道:“玉情,给主子斟茶。”
乾隆这才仔细打量这个丫头,只见她穿着蜜合色裙子,外套一件葱黄小风毛比甲,一双半大不大的弓鞋露在外头,五官端正,相貌也并不出众,只两道纤眉微微上挑,显得别有风韵,遂笑道:“玉情!嗯,这个名字好,翠儿有这度量,怎么不开了脸,明公正道地收了房?”翠儿陪笑道:“先帝有话,李卫不奉旨不许纳妾。”乾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