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亮顶儿船,买了些西瓜葡萄,又叫了几个时样小菜,自坐了船,丢给梢公三钱银角子,在船上随兴荡游。但见湖岸柳色苍暗,袅袅如烟,无数水禽或翱翔盘旋掠水觅食,或浮游在蒹蔚野荷间拍翅追逐。天光水色一漫无涯,倒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从跟田文镜当师爷,想到德州那夜仓皇逃离,投奔李卫又转投刘统勋门下,中间还夹着与乾隆皇帝的围炉论政,又亲自去奉旨处死喀尔钦,辗转云南炼铜整矿,一时满心凄楚,一时又血脉奔涌,真是百感交集万绪纷来,不知不觉间已见金乌垂湖,三瓶玉壶春竟喝掉了两瓶。钱度本来酒量不大,已是醉醺醺的。艄公扶着他上了岸,趔趄着步儿沿岸走了半里许,凉风扑怀,越发头眩难当,俯在岸边一块大石头上呕吐了一阵,又用湖水冲了冲,才觉得胸隔间烦闷消尽,却仍头晕腿软。清醒过来,才发觉身在玄武湖北岸小街上,四周已经黑定。他晕头晕脑在满是小摊贩的街上寻轿。问了几处,都说这一带尽是穷人,没有杠房。因见满街都是鸵茧子的骡马,便去租马,要赶进城去。
“哎哟!这不是钱爷么?”
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气,钱度回过头来,觑了半日,才看出来,笑道:“是曹妈妈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凤彩楼那边生意不做了么?”
曹鸨儿穿着滚边实地纱月白大褂,扭着腰肢满脸谀笑,说道:“爷回咱们金陵独个儿在这水泊子上取乐!我还以为把咱们彩凤楼给忘了呢!是这么回事,凤彩楼那边地皮金贵,没法扩大。我想我也老了,终不成开个百年老行院?到老也想吃碗体面安生饭。这边织工出贡绸,是个正经营生,就也开了一处坊子,到老也有个正经归宿。钱爷,看你是醉了酒,瞧这身上、头上都是草节子。到我坊子里歇歇,明个儿再进城去!”钱度此刻一步道儿也不想多走了,遂道:“那就随便找个地方歇息。明儿我还有事,你告诉芸芸,明晚间我去看她。”曹鸨儿一听芸芸,便掏出纱巾拭泪,哽着嗓子道:“这孩子没福,苦日子好容易盼出个头儿,谁知就去了呢!她十二岁上就卖到我这里……可怜见的,爹娘都没了,哥嫂又养不起她……”
“芸芸殁了!”钱度停住了脚,如遭雷轰电掣一般。他那本来已经苍白的面孔泛着青光,刀子一样盯着鸨儿,“敢怕是有人加害她吧?她有钱,我又不在身边,所以招人眼红,是吗?!”曹鸨儿被他的神气吓得浑身一颤,颤声说道:“爷,你疑到哪儿去了!要是我害了芸芸,躲你还躲不及,还敢招呼你么?要说有人害,我说句刻薄话,还是您钱大爷害了她哩!”钱度怔了一下,觉得曹氏说的也不无道理,遂问道:“她怎么死的?”
“难产。”
“难产!”钱度惊呼一声,全身剧烈一震,“谁的?”
“这还用问!”
“是儿子,是女儿?”
“是个大胖小子,活活憋死在肚里……”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钱度突然心中一阵迷乱,头轰地一声涨得老大,失态地喊了一声又止住了,仰着头,望着黯紫色的夜空,许久才低下头哀伤地说道:“她去了,还带走了我的……儿子……我们钱家在子嗣上本来就艰难,四代单传……游丝般系着……我妻子生了三个女儿,也是生儿子难产去世……难道天叫我钱家绝后不成?啊……”他干嚎了一声,已是泪如雨下。
曹鸨儿一声不言语,静静听他诉说完,慢慢说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此地有个道士叫步虚,是紫霞观的观主,能演诸神驱鬼,知人生死造化。附近几个织坊近来夜里常闹鬼,女鬼们半夜里呜呜咽咽,哭得叫人发疹,我坊里的女工们都吓得聚到一处整夜不敢合眼。也想请他镇一镇。你既到这里,也是缘分,就请他给你瞧瞧八字,可好?”说着已经转进一道黢黑的小巷,见有人打着灯笼迎上来,却是原来凤彩楼的王八头儿史成。掌着灯见是钱度,史成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说道:“我的爷,步虚这个小牛鼻子真有点门道!我寻思着奶奶出来这么久怎么不回来?便出来迎迎。步虚跟我讲,您是道儿上遇到了贵人,一道儿回来了,我还不信,敢情是真的!请,请……”打着灯便在前面带路。
于是钱度跟着往里走,在迷魂阵一样的巷道里穿来穿去。这里似乎是织机的世界,每隔几丈,最多十几丈便见一个个门头上都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照着门前满是污水的路。灯上千篇一律都写着什么王家织坊、蔡家织坊、何家织坊……轧轧的织机声响成一片。钱度不禁问:“这么窄的道儿,茧子怎么运进来,织物又怎么运出去呢?”
“那都从后门走,进蚕茧、运绸缎,都打玄武湖来往,很方便!”曹鸨儿笑道:“这边是工人出入的,那边到处是牲口粪尿烂泥塘似的,不好走人。”
“有的人家门口跪着一些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犯了规矩,从工房里撵出来罚跪的。都是些难民,不会做生活,又没有靠山——这里头的烦难,说不尽啦!新工上头有老工,上头有师傅、拿摩媪,一层层儿的、竟是想怎么摆治就怎么摆治!”
钱度已从芸芸的死悲痛中缓解过来,叹道:“轧轧千声不盈尺,织者何人衣者谁?不容易啊!你家织坊也这么狠么?”“天下老鸹一般黑,你不狠,别的织坊的价钱比你低,卖给谁?”曹鸨儿笑道:“老爷你只管穿绫戴罗,管他这帐干什么!”说话间,已到了一个织坊门口,果见一个米黄色西瓜灯,门洞却比别家宽些,也跪着五六个女的,大的有四十岁上下,小的只有十二三岁,都是浑身污浊不堪。曹鸨儿一边跨门槛儿,一边说道:“都起来做活计去吧,告诉头儿就说我叫回来的——去吧,去吧!”
那几个女工千恩万谢磕头去了,钱度跟着进了天井,才见是个宽宽绰绰的四合院,青堂瓦舍,四周围超手游廊上挂着八面宫灯。钱度一边登堂入室,一边说道:“太严了不好。你应懂得宽严相济,你的绸缎织得就好就快,不信你试试。她们心里恨你,又拿你无可奈何,使个小绊子,今儿弄坏个机梳,明儿织个次布,逼急了女人也会杀人——苏州有几家绣坊,坊主家生儿子,儿子的小鸡鸡儿都叫人悄悄捻断了,生下来就是太监——就是杀不死你,人要受罪,治病要花钱。有这笔钱让工人吃了,就给你加倍出活儿,岂不更好?”曹鸨儿笑嘻嘻说道:“钱爷家准是日进斗金!您这么会算帐,老爷我见了千千万,总没您把细的。”“我何止日进斗金!”钱度此刻酒意已消大半,因见堂上坐着个道士,料知就是步虚,便道:“不过不是我的就是了——这位道长,想必就是步虚了?”一边说一边打量,只见步虚发髻高挽,披着雪阳巾,穿着玄色道袍,年纪二十岁左右,面如冠玉,气度不俗,一双小瞳仁晶光四射,盯着人像是要把人看到骨头缝里似的。钱度又正容说道:“仙长少年高名,不才久仰了!闻说道长善于风鉴,可能为我一观?”
步虚早已站起身来,从容向钱度一揖,展袍落座,那曹鸨儿只偏身坐在一旁矮座儿上,吩咐人送点心上茶。步虚说道:“大人贵相天表,何用道士饶舌?今晚道士特地为织坊净房,驱鬼逐魔,要静一静心。居士有意,明日如何?”曹鸨儿在旁笑道:“钱老爷明日还有公差呢!香裱铺子说大檀香已经被人请完,连夜赶着做,明早才送来的。既在这里遇上了,就是有缘,你何妨给老爷瞧瞧呢?”钱度笑道:“剧谈造命,也是快事。君子问凶不问吉,道长只管放胆说!”
“那就放肆了。”步虚说道。他站起身,将烛台向钱度身边移移,认真看了钱度一眼,掐指念诀,垂目沉思,说道:“居士心根正,土星亮,近日有加官晋爵之喜。白耳黑面,主居士名满天下,但文昌不亮,您成名不由文章。西戌官鬼逢财,您是从钱财上起家的。七七死绝之地,六八丁旺相逢,子嗣上是艰难得很了。就功名而言,交于五九、六九之间,年近知天命方逢大运,自今而起,还有十年好官可做。但你台阁发暗,命中无卿相之分。官不能至极品,有阶难拾级而上,财不能雄四方,对铜山而枉自嗟叹。知其入而守其出,知其不可即莫为。庶几康宁一生。”说罢便吃茶。
钱度听罢沉吟不语。曹婆子道:“就这么一点?我就不大懂。你方才讲‘有阶难拾级’,那不是看着是梯子不能上?这又是什么意思?有铜山又不能发财,这不是更奇怪么?”“你信不及我么?”步虚目光如电,一闪即逝,对曹鸨儿道:“我说说钱居士的前边的事——您日月角俱都发暗,六岁丧母,十岁丧父。死不同年,但同月同日。生不同年,但死却同岁,命中之奇无比。你是跟着叔父母长大的,十九岁进学,你才知道他们不是生身父母。你后头的官途我不说,你发际压眉,天庭不阔,主有水厄。你至少在水中被淹过三次,不知可是有的?你在叔父家九年,待你如亲子,但婶娘后来生了双胞胎弟弟,就生了逐你出门的心。你离家这么多年没有回去过。也为这点遗憾。但你这一来,九年养育之恩就抛了,这叫忘人大恩,计人小过,所以上天有削禄之罚。十年运消,你当激流勇退,回报这九年之情,此生方得平安呢!”钱度愈听愈是佩服莫名,连这些鲜为人知的心事他都一一点透。他脸红了一下,呷茶掩饰道:“先生高明!我说过不计较言辞的。不过,我至今无嗣,还请先生指点迷津,怎样才能破解,怎样才能得个儿子?”
“凡事都有个天理。作有子事无无子之理,作无子事无有子之理。”步虚说道,“你命中原有一子。可惜你杀人太多,门前墓道冤魂充塞,没有谁敢去投胎。我为你书一道符,你寄回家中,或接你妻子出来,为她焚符,用雄黄酒灌服了,再看怎么样。”说罢起身,至桌边提起朱砂笔,略一属思,笔走龙蛇画了一道符。交给钱度。钱度小心双手接过,折起放进袖中,顺手取出五两一个南京锞子放在案上,说道,“些须香火之资,不成敬意。愿与道长为俗交道友,异日一定上庙致谢,还有许多请教处。”步虚也不逊辞,欣然接银,对曹鸨儿道:“方才进门时钱爷劝你的话都是至理名言,那里头带着‘利’字,不是我道门宗法,但其中仁爱慈悲却是天理。我看了你这处宅子,原来也是乱坟岗。要不是别家织坊天天有逼人致死的,有替代处,你这里早就出大事了。今夜既无法事,你着两个人送我回上清观,我在观里心净,为你这里消愆,也为钱爷祛一祛积秽。”说罢起身辞去。钱曹直送到小巷里,看着史成派两个小厮掌灯送了远去。
钱度跟曹鸨儿回来,看表时正指亥正三刻,曹氏又要来果茶,说了一会子步虚,又说起芸芸。钱度又细问芸芸别后情形,才知道是难产后血崩。这是医家棘手的病儿,他也只好认命。又听曹氏说芸芸临终念叨自己,怕被铜山矿工打死在云南,钱度又坠下泪来。曹鸨儿行院里混了十八年的人,最会使小意儿,一边安慰钱度,一边又取点心,又拧热毛巾伏侍钱度,说得钱度又欢喜起来。曹鸨儿便乘机入港,颦着眉头娇笑道:“钱爷,你也太痴了!人死如灯灭,生前尽心待她就是有情的了。何必太伤心?身子骨儿要紧!”说着便挨擦上来,用汗巾子给钱度揩汗,有意无意间用胸部轻压钱度肩头。钱度是个单身在外的男子,也不禁多少有点动心。因笑道:“我看你有点浪上来了。今儿我没心情呢!回去睡觉吧!”
“回去我是寡女,你就成了孤男。”曹鸨儿抿嘴儿一笑,“那多寂寞呢?你要嫌我不好看,咱们猜谜儿说笑耍子,磕睡了就睡,如何?”钱度一向没在她身上留心,此时灯下看,曹鸨儿不足四十岁的人,削肩细腰,胸乳高耸,腕臂如牙玉般洁白细腻,眼角有点鱼鳞细纹,灯下根本看不出来。此时那婆娘上了欲火,双颊泛红,双眸传情。钱度笑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呐!老板接客,一定别有风味。”曹鸨儿似胶股糖一样,稀软地粘在钱度身上,“卟”地吹熄了灯,“来吧……这是五百年的缘分……”
钱度怪叫一声,猛地将她压在身下……
三十二 道不同斗法上清观 情无计钱衡挪官银
上清观就在街北镇外约半里许,离玄武湖也不过二里。这里早先康熙年间是水师营房圈了的一座庙。后来靖海侯施琅带水师攻台湾调走了军队,营房因年久失修败坏了。庙却留了下来。从这里向南看,是乌沉沉一片镇子,刮风时玄武湖的波涛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再向南便是六朝金粉之地石头城,向北却是扬子江。
这位步虚便是当年在山西驮驮峰被飘高逐出红阳教(白莲教之支流)的小姚秦。他游历过大江南北十七省,走遍了白山黑水、天涯海角,最后选中了这块风水宝地。为什么选这里作他的天理教总堂,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觉得北方离北京太近,两广福建离北京又太远,这里龙盘虎踞,人文荟萃,是个风云鼓荡之地。这里富人多,穷人更多,稍有饥馑,四邻各省的灾民就像潮水一样涌入江苏,涌进金陵,传教极为方便。他天分极高,几年潜心精研《万神圭旨》《奇门遁甲》《道藏》《黄庭》一类书,道术已远过当年龙虎山的贾士芳,却不露锋芒,只以“平常心,平常人”面目济世救人,传布天理,收纳徒众。即使偶尔演法,也只有三五个徒弟得见,且严令不得在民众中炫耀。因此,上至总督尹继善,下到陋巷居民,都只知道他叫“步虚”,懂命相,会风鉴,能医术,是个行善济贫的有道之士,谁也料不到他曾是白莲教的护法尊者,待时而动的“巨冠”。
易瑛一干人早先与飘高大道长有过交往:自然知道姚秦出教自立门户。但当时的姚秦,不过是飘高跟前的执拂使者,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他的相貌。这次兵败来投,由曹鸨儿牵线,想请见当年姚秦道友“。曹鸨儿就是勾通联络这件事,才遇上钱度的。
此刻,步虚回到观中,徒弟们还在做晚课,钟磬激扬钹鼓叮咚,徒子徒孙几百人都盘膝坐着诵经。步虚见有几十个信民还在三清座像前跪着;知是求药的,遂向三清像一揖,从神架上取下一叠小纸包儿,亲自一一分发给众人,说道:“今日来者都有缘,这是昨天就请神赐的,拿回去服了就好——王小七儿,明晚背你爹来,我亲自再瞧瞧。”众人接药磕头各自散去。步虚又吩咐道士们:“各自回房静坐,守庚申,今夜有天露,是三清降临赐琼浆,各人用盘子祈赐吧!”
一时道人俱各散去,偌大的三清宝殿立时显得空落落一片岑寂。步虚自在蒲团上打座,默会元神周天,以心会意,以意会神,瞑目搜求内丹要道。他明知易瑛等五六个人已经入殿,却浑如不觉。
“步虚道兄。”易瑛许久才道:“贫道易瑛稽首!”旁边站着的胡印中,也是道装打扮,见步虚不言语,便道:“步虚道长,这就是我们紫云观住持道长易瑛。昨晚来见,我已经说过,今日又让曹氏介绍,想见一见姚秦大仙师,务请道长接引。”
步虚这才缓缓开目,扫视了一眼易瑛身后的雷剑等四姐妹,叹息一声道:“不要误我清修,我亦不误你们的事。我确实不认识你们说的姚秦道长。修道以清净为本,金丹大道不在鼎炉之中。道兄你们是性情中人,不是我道门法缘弟子。易瑛,唉……我已久闻大名,是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