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已是疯了似地冲着乾隆咬牙切齿猛扑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巴特尔在乾隆身后闷吼一声,一个横身从斜刺里冲出来,竟是平平常常一个“冲天炮”打在狗熊肋间,他自己也被狗熊狼夯的身躯抗得翻倒在一边,那狗熊被他激得人立一般站起,举着两个粗壮的前掌向巴特尔猛扑,那巴特尔虽然年纪尚小,却是极为灵巧,不知使了个什么身法,竟从熊肚皮底下一掠而过,转瞬间,便见那狗熊打了一个踉跄,抬起尖尖的嘴巴向天哀鸣几声,像一座土山一样扑通倒地,伸着四爪在地上挣扎。这一切使乾隆看得目眩头晕,直到此时才看见,巴特尔手中握着傅恒送的小倭刀,得意地咧着大嘴在笑。乾隆见被摘掉花翎的两个小侍卫沮丧地站在人后,哭丧着脸低垂个头,羞得不敢见人,便叫他们过来,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陈绍祖,格隆……”
“进谷看见什么了,吓得这副模样儿?”
“这畜生发了疯,”陈绍祖带着哭音说道,“窜出来时我们一点防备也没有……”格隆也垂头丧气,说道:“奴才不是人!奴才敢是看花了眼,似乎还有一条碗口粗的大蛇在追那熊……当时太突然,奴才自己也说不清……这就是罪,请主子重重责罚。”
乾隆一笑,问道:“格隆是巴海的孙子。陈绍祖,嗯,你是陈世倌的孙子补进的侍卫?”两个人忙跪下碰头称是。格隆道:“奴才们真是对不起皇上,辱没祖宗。”乾隆道:“起来吧,圣祖爷北巡时也曾出过这种事。现今的黑龙江将军张玉祥就犯过这毛病。后来艰苦磨练,又挣回了双眼花翎,你们要学他。大丈夫要讲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么点小事就吓花了眼。这个塞北地方还会有碗口粗的蛇?”
“有的,”傅恒在旁说道,“这地方温泉不少,山峪里头避风湿热,您看这雾气,这里的草树和别处都不一样。奴才见过茶杯粗的,这里的守军有见过水桶粗的大蟒呢!”乾隆不禁大笑,说道:“你叫那丘八给哄了!他敢是巡逻时打瞌睡,让你查住了吧?你看这地方——”话没说完陡然止住了,他脸上的笑容也突然凝固。众人循着他目光看去,只见谷口里边约一箭之地,一棵大榆树上两只乌鸦突起突落,惊恐地呱呱乱叫,不时飞起,又俯冲下去,用翅膀拍击着什么,再向下看,树上果真盘着一条巨蟒,约合人腿粗细,伸缩着头颈在和那两个乌鸦斗!
乾隆再仔细看,只见树杈高处枝叶间隐着一个栲栳大的鸟窠,这才明白老乌鸦是在护窠中的乌仔。眼见每一扑下都是羽毛乱飞,在空中略一盘旋又即冲下,虽声调凄哀,绝无反顾犹豫,乾隆不禁悚然动容,用扇子指着大蛇,说道:“把它射死!”
“扎!”
侍卫们答应一声,顿时乱箭齐发,眼见着那蛇身上中了十几箭,它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箭雨弄得懵懂了,伸着血红的信子向人群看看,扭滑着红绿斑驳,锦缎一样的身子向下溜去,钻进草丛,半截身子仍在外边蜿蜒扭动。只听喀巴尔大叫一声,握着匕首便冲进去,其余侍卫似乎有些怕这恶物,都怔住了。只听草丛中扑通扑通乱响,不知喀巴尔在里边是怎样折腾的。傅恒自己也怕蛇,单手紧握刀柄,却命道:“都死站着干什么?一条蛇就把你们吓成这样!进去几个帮手!”侍卫们虚答应着,咋咋呼呼向草丛走,只见喀巴尔浑身泥污,一手提匕首,一手拖着那条死蛇从草丛里钻出来,笑着说,“这家伙一百多斤呢!蛇肉最好了,叫厨子治治,准保主子进得香!”说着噗的一声将蛇掼在地上。乾隆也怕蛇,见那死蛇翻着白花花的肚皮,不由一阵恶心。纪昀却道:“蛇胆也是良药,剖出来给主子泡酒!”那喀巴尔也不嫌腌脏,口衔着匕首将蛇身捋直,从脖子口一直划下去,从七寸处血淋淋掏出心肝,一手便撕下蛇胆,道:“腥得很,纪大人您是良医,‘良药’给你拿着,你给主子配药酒!”纪昀笑着接了,手指拈着笑道:“好东西,有一碗胆汁子呢!”小心地用纸包了,塞进巴特尔的马搭子里。
“今日朕的御营算是旗开得胜,得一猛熊,杀一巨蛇,所获不小!”乾隆带着余惊,笑谓傅恒:“要不撤走那些护卫,哪得这个缘分?朕和纪昀骑马,罚你步行!”说着伸手向巴特尔要马缰。巴特尔却不肯给,说道:“皇上,这马还要再驯些日子才敢给您骑,您还骑从前的青骢儿安全!”他虽然跟从乾隆日子不多,语言也不通,耳濡目染间已知乾隆身份贵重,比草原上王爷高出千倍,遂将青骢马缰和鞭子递给乾隆,却把那匹千里雪中炭马缰给了侍卫。伏身趴下让乾隆踩背上马,乾隆却踏镫上去,笑道:“朕只踩太监。你很勇敢,朕要选你为三等侍卫!”
巴特尔还在发愣,喀巴儿在他后脑勺上轻轻一拍,说道:“傻小子,一步登天啦!你们喀喇沁左旗的旗营管带,想得这个三等侍卫也不是容易的!”巴特尔这才学着众人样子跪下磕头。乾隆高兴地将马鞭一扬,说道:“走!”马便飞奔起来。
纪昀从后跟上。他没有骑过这样的快马,在马上多少有点拿捏不定。乾隆驾轻就熟,奔驰间闲谈,问道:“晓岚,这马如何?”
“太,太快了,臣有点弄不了呢!”
“你放松点,腰随势借力,不要僵直。”
“是……”
“好多了。终归比不了主子,不如慢骑的好。”
“快骑才是骑马,慢骑不如骑驴。”乾隆道,“神驹飞驰,万物皆空,洗心涤虑,见天地之大,渺尘俗之小。这才算得到驾驭的真诀!”纪昀无暇细思乾隆的话,却渐渐习惯了这风驰电掣般的狂奔,他第一次感觉到,“速度”原来也有如此快人心脾的作用。正骑着,乾隆用马鞭指着左前,说道:“好一群黄羊,你看,往林子那边跑了!”因马搭子里插有弓套箭壶,一边加鞭,一边取出弓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瞄准了“噌”地一箭出去。一只小黄羊臀上着了一箭,在地下打个滚儿,又爬起来“咩”地一叫,熬着疼追上母羊。纪昀这时才加鞭追上来,喘着气儿道:“主子,别,别进林子,防着再有猛兽!”乾隆笑着道:“胡说八道,腐儒一个!”兜紧马缰便追了进去。
纪昀忙也跟着进林。这片不大的林子里到处是荒沟杂草,几道弯弯曲曲的小溪穿林而过。纪昀马术不精,眼见乾隆左折右弯地控马疾行,干急也迫不上。好容易赶到绝岩壁下,才追上乾隆。前面不远处有两只黄羊,纪昀大叫:“主子!那里有两只!”乾隆加了一鞭纵马向前,搭箭拉弓正要放箭,突然弃弓收缰。猛一收缰不住,乾隆被摔下马来,一下子掼进溪水里!纪昀真吓得七魄出窍,头“嗡”地一声涨得老大,脸白得死人一样,策马赶来,见乾隆已站起身来,这才一颗心放下。急切中他又想:皇上这么狼狈,我好端端的出去,怎么能保全他的面子,我又怎么向众人交待?想着便一横心,大叫一声“哎哟”,身子失控也落马下来,恰好跌在一个土埂上,硌得屁股钻心地疼。但这是里伤外不伤的事。他便又就坡儿打滚,滚进埂下的泥淖里去,手脚乱画、口中尖叫,刹那间就把自己打扮得像泥猴一般。乾隆满心懊恼,见纪昀跌得比自己重,也就息了火,拉起纪昀一起出林。你看我是落汤鸡皇上,我看你是滚塘猪军机,不禁相视哈哈大笑。
当晚纪昀又奉旨进去。乾隆在延熏山馆正和刘统勋、尤明堂二人说话。纪昀踏进殿门便听乾隆道:“二位说的都是金石良言,朕当注意。从明天起,还调一营兵进来关防。这不关傅老六的事,朕的旨意他不得不遵……朕礼敬你们这片心思,纳你们的善言就是。今晚叫纪昀来拟几份诏书,你们明天要先期进京,带给张廷玉,叫他用黄匣子速发讷亲、尹继善和岳钟麒……延清还要去南京,不要忙,在京休息些日子再启程。启程前给朕写个奏折,到南京后再报个平安信儿。就这样,你们跪安吧!”说完,竟亲自起身送二人到殿外,返回殿门。乾隆调皮得像个大孩子,一进门就伸舌头扮了个鬼脸儿,笑道:“两个老头儿又来聒噪,连你也扫进去了呢!”
“主子,”纪昀一边挽袖磨墨,一边问道:“好端端骑着马,您怎么突然收缰?我吓得到现在还腿软呢!”
乾隆没有立刻回答,望着烛火,许久才幽幽地说道:“朕看见那老母黄羊在舐小黄羊身上的血,突然又不忍射杀它们了。”
纪昀没有再说话,手中的墨却越磨越快。
三十七 妄调情高国舅无趣 闹学塾曹雪芹辞差
刘统勋回到北京,当天即打轿赶往鄂尔泰和张廷玉府,拜谒这两位满汉首席军机大臣。鄂尔泰病得已经不能起来,接过乾隆赐的山参,只是流泪,在枕上叩头,说道:“我是老不中用的人了。主子这样关怀恩宠,没法报答……延清公,请代奏,我的两个儿子都去金川跟着讷亲给主子出力,请主子恩允……还有一句话要告诉延清,人说我和衡臣几十年共事面和心不合,以致下头门生故吏分门结党。我快死的人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和衡臣性格不投,政见偶尔各异是真的。先帝当面训诫,王大臣之间要各自统华懋德,私相交通即是小人,因此不来往惯了……下头的学生们多了,有的错会了本意……”刘统勋听他反反复复蝶蝶不休,整整一个时辰都是解释和张廷玉的关系,纵的横的,大事小事前因后果,听得心里如乱麻一般理不清爽。乘他喝水、起身时,抚慰道:“我还要到兵部去呢,鄂相多加保重!闲事少想,自然会渐渐心宽体强……”说罢一揖辞去。鄂尔泰也不再相留。刘统勋出门却不去兵部,转轿南踅便到了西华门张廷玉宅邸。他是张廷玉的门生,如今又是乾隆跟前位高权重的红人,门上人不待通报就径直带他进内院西花园的紫芝书舍。
“延清回来了?”张廷玉半躺在炕上受了刘统勋一礼,坐起身来喝了炕桌上的参汤,双手接过乾隆赐的参转给管家,听刘统勋说先去了鄂尔泰府,张廷玉便笑道:“他就是心地狭窄,你先去看他是该的。嗯,该当的……”接着便开始摆说和鄂尔泰几十年的纠葛因缘。他却极有条理,其记性、口才也远胜鄂尔泰。从年羹尧说到西疆用兵,从云南改土归流又说到上下瞻对用兵。其间政事、军务、财政、将弁官员调度,哪些相合,哪些不合都说得周到详明。刘统勋只洗耳恭听,一句话也不插,只捡着有用的心得暗暗记下。张廷玉从辰时说到午时,留刘统勋吃饭,吃过饭仍精神不减,接着又谈。好容易才听他叹息一声,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轮到你这一辈儿给皇上出力了。做官只是做时得意,和集市一样,日中则集,日仄则散。几年前你来,我何尝有工夫这样长篇大论地说话?现在是宾客寥落车马稀。我这个‘集’到了日仄时分了。”他闭着眼,仿佛在追忆昔日的辉煌,许久才道:“延清忙你的去吧!”
刘统勋心头一松,真有如蒙大赦之感,忙起身辞出,坐在轿里兀自暗笑:没来由到两个老相府里请安,竟用了五个多时辰,一路上催着轿夫快行,到府时已见家人在门斗旁挂灯了。他家只寥寥几个仆人。老管家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见他回来,迎头就说:“来了好几拨人都等不及,又走了。现在只有吴瞎子、黄天霸和他的几个徒弟,说等不着老爷不回去,晚饭也是在家下吃的。我怕你在外头吃不好,叫他们给你炖了一锅牛肉汤,你先吃一点,夜里再吃点点心……”他唠唠叨叨说着,刘统勋大步走上正屋台阶,笑道:“我都晓得!叫他们给我端一碗过来就是。”吴瞎子、黄天霸和五六个徒弟在堂屋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早已一齐起身相迎。刘统勋未及和众人寒暄,门上又带进三个人,灯下看时却是阿桂、敦敏和敦诚,又见高恒摆着方步一晃一晃进来,刘统勋见内外都是客,便先外后内,忙对吴瞎子道,“他们话短,我们话长,实在不恭得很,你们先坐,我和高大人他们说完话就过来。”遂转身带着高恒等四人到东边书房落座。刘统勋手端牛肉汤,笑道:“放肆了,我没吃饭呢——高恒兄你们是山海关过来的吧?阿桂到京几天了?”说着就喝汤。
“我去了一趟德州,他两个是从山海关盐道上回来的。”高恒说道,“德州吴桥那块漕河淤起来,粮漕盐漕各不让道儿。我去料理一下,那个吴瞎子也去了。我从山海关去,回来时径直就到了北京。”说罢笑嘻嘻从腰间解下个包儿,“这是德州马家小月饼,馅儿天下一绝,我随身带着消夜,老刘撞上了,就是你的口福。”抖开来放在刘统勋面前。刘统勋见那月饼只有罗汉钱大小,花样做工新奇精致,拈起一块嚼着,笑道:“果然不错!随身还带着这个,你是腰里别着牌,逢谁跟谁来啊!”阿桂这才笑道:“我昨天才回来,后来到承德见驾,没什么要紧事,特地来看看你。”
众人说笑一会儿,刘统勋揣度着高恒来意,说道:“粮漕、盐漕都是朝廷的漕,北京京畿这么多人,没有盐没有粮都了不得。大布政使,你尽管放心,盐粮两漕出毛病,我只有打吴瞎子板子的理,断不会护短。”“我是气老吴无礼,”高恒笑道,“——带着一群青帮兄弟找到德州盐务局闹了一个多时辰,吓得盐务局掌事儿的窜后门溜了。我好生说合才算没事。你延清大人如今在皇上跟前说一不二,所以来见见,就是我有不是,也请多担待一点。”刘统勋笑道:“别忘了你是国舅爷,你当我真是包龙图。连贵妃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么?”
“你说我姐?”高恒哂道,“她在皇上跟前连个屁也不敢闲放!她没儿子,还不抵人家钮(钮祜禄氏)贵主儿敢说话呢!你说的那欺压良民横行霸道的小国舅,是戏上胡他妈捏造的!”阿桂笑道:“你这国舅也够风流的了,我看你用心公务上头有限,偷鸡摸狗的事也不少。”高恒笑道:“去你妈的吧,谁在后头嚼这种烂舌头?就有点,也是两厢情愿。我大节不坏,不伸手从库里掏银子,谁敢说我是个坏官?如今说贪官少,鬼都不信,你去各钱庄走走,钱垛得都像小山似的——那是兑过银票的。如今并没有这样的笨驴,直白白地给上司送银子送金子,听我说——天不冷你也要披上件新大氅,把银票塞在里头兜里,去见尹继善说话,走的时候不言声起来就走,大氅就‘忘’到继善那里。下次明保暗保,头一个准就是你!——不然你小阿桂怎就升官这么快?”
阿桂忙不迭笑着摆手,身子趔趄着道:“你别攀比我,我不是这种人,继善也不是这种人!我说也许你特制这些马家小月饼,里头塞上祖母绿猫眼石什么的,或者送一副金子做的围棋子儿,外头涂上黑白漆,送给傅六爷,升个尚书九卿什么的,也是易如反掌!”高恒学着阿桂的样子摆手道:“罢罢,我引狼入室!我不是这种人,傅恒也不是这种人……”
“阿桂,听说你近日起号叫‘佳木’?”笑了一回,刘统勋恢复了正容,问道:“如今讷公去了成都,调度大小金川,到底前线情形如何?张广泗还像从前那样么?”这是件大家都关心的事,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阿桂说话。
前线的情形其实很糟,讷亲在成都,张广泗去了重庆“就医疗病”。南路军、中路军现在是偏师,缩在川南贵州,只管催粮要饷养精蓄锐,纷纷请了好师爷给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