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时间里,我隐约觉得还是有许多人在我的脑子里争吵不休,男的女的,甚至还有孩子。他们一齐拥过来,各说各的没有停下的架势,而我自己全身一忽发热一忽发冷,每一个骨节都在发疼。我真想大喝一声,让所有人都别说话,让我静一下!可是张开了嘴,什么声音也没有,却有另一个女人怒声一喝,接着所有的杂声都停止了,周围静静的,静静的……真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恍惚里醒来,眼前却还是一片漆黑。好半响,脑子逐渐清醒,我才发现不是自己的幻觉,这是夜里,四周静悄悄的,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口干舌燥。
我想动身起床,忽觉浑身酸痛无比,好像刚跑了几万米一般。我凝神思量,回忆起了几个片断,这才醒悟:我病了,昏了,现在醒了。忽然我触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一个男人的手,我马上知道那是谁。
十三的声音低低的传来,平静得出奇:“醒了?”我点点头:“嗯。”眼镜熟悉了黑暗,看到了他的轮廓印在我床边的椅上。他不动,仍是低低地说,好像对我,也好像对他自己:“我知道你会醒。”我鼻子有点发酸,仍是点了点头:“嗯。”
他重重地呼了口气,语气轻快了些:“喝水?”我好像只会说嗯了。他去点了油灯,取回一杯热水,又扶我起身。
灯光不亮,却甚是柔和,十三的衣角掠过我的额头的一刻我忽然发现,这许多年,我们两个兜兜转转,悲欢轮回,几经离散,可终究——仍在彼此身边。虽然难以向对方跨近一步,却也从没再远离一步,无论是谁先转身要走,都还要再回过头来。
十三坐在床边,低头向水杯轻轻吹气。我轻问道:“我昏了多久?”
他瞅我一眼,略含责备似的,道:“到此时恰是九个时辰。”我不禁皱眉:“这番折腾,没想到衡儿没好,我却折腾病了。”想到叶子,我急急地问道:“她……”
没待我说完,十三脸上却浮上一层薄薄笑意,道:“她?你是没看见她!”说着递了水在我手上,续道:“昨天我赶到时,这屋你昏昏沉沉地在床上,一忽儿喊冷一忽儿喊热,那屋胡太医、骆太医正开药方呢,两个人苦着脸好像你已经无药可救了。我当时心里一沉,险些也……”他说到这里,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迅速地又说下去:“可是我这边一碗一碗的药给你灌下去,你却仍是昏迷不醒,昨天半夜甚至说起胡话来。今天早晨,那几个老朽竟还是一筹莫展,你的杜衡姐姐忽然就怒不可遏了。”
我听得眼睛睁大,水都忘了喝。十三止不住笑道:“现在想来才觉好笑。她一直和我一起,在这房里陪你,缩在椅子上,拉着你的手发呆,可怜的什么似的。那时外面太医仍是议论不休,元寿和他们一起商量,不一会儿还有丫鬟掉了水盆砰砰作响,衡儿摸摸你的额头,倏地就站起身来冲到外堂去高喊一声:‘都给我把嘴闭上!’所有声音忽然都没了。她喝道:‘你们不会治,我来!都出去。’”
我咧了咧嘴,道:“必然,那几个老头子小丫头连着她儿子都被吓出去了。嗬,她终于愿意用力气发火了。”十三点头,道:“要不是你当时情况危急,我一定觉得欣喜。后来,她叫了六个小丫鬟烧水打水,这边不停地给你喝热水,又拿了三条被子盖住了你,说是‘发汗’,又说如果救不活你,她就不叫叶子——你叫她叶子,是吧……”
“所以我就活了?”我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救命水,有些愕然,又遥想着叶子指手画脚的样子,不禁扑哧一声乐了。十三看着我,长叹一声,道:“你们这两个女人,总算是都还健在。”我笑够了,把水饮尽,道:“十三,她呢?”十三道:“她忙活了一晚上,见你好转,我刚叫她回去睡了。”
我咬咬嘴唇:“想去看她。”
十三蹙眉,伸手摸摸我的额角,道:“还有汗。不行。”我照旧哀求地看着他。他知道拗我不过,叹口气,道:“那得按我的办。”我用力点头。于是,他竟然将三条棉被都像裹baby一样裹在我身上,整整三大层。我想自己一定像一个巨大的蚕蛹一般,只余满头大汗的头在外面。十三边笑边把最外层的被子包紧,道:“这可是你说的。”说罢推我起床。我哪能动弹,只能斜瞪住他。他更是笑个不住,一时间脸上竟再看不到怡亲王的影子,我看着他久违的笑脸,觉得浑身也那么轻松。
忽然门口也传来一声轻笑,我抬头一看,竟是叶子。她看着我,渐渐敛了笑意,轻声道:“嗨,亲爱的。”
晚秋
杜衡篇?晚秋
北京的秋天,云淡天高,香山的空气里满满的尽是红叶的香甜。我与桑桑携手而行,一路默默不语,但到寺旁的凉亭下,她停住脚步,冲我像模像样地一福身子,语气恭敬:“娘娘请坐。”我走过去坐下,冲她笑笑。
“我说枯叶娘娘,您有完没完了?整天摆着那个要死不活的笑脸,仗着你自己看不见自己什么样子不成?算我求你,你哭两声也成,咱换个表情。”桑桑一屁股坐在我旁边,作出一副夸张的抓狂模样。
“懒得换。”我摇了摇头向山下望去,微风中红叶轻摆,远远看来就如海波荡漾。
“哎,你还记不记得大一那年咱俩第一次来这?”桑桑顺着我的目光看去,随口问道。
“错,第一次和你来这的可不是我。你忘啦?那天我失恋闹得痛不欲生,在寝室边发烧边抹泪,你却连手机都没带,和一班人郊游去了,你忘了我可记着呢。”我转过身来轻笑说。
桑桑目瞪口呆,半晌才答:“都哪辈子的事情了,我怎么不知道?失恋?你当时失的哪门子恋?” “上辈子的事情了……”我努力想那时的心境,却再也想不起来失的哪门子恋。
“手机呀,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名词。诺基亚?摩托罗拉?还有什么来着?”桑桑一拍桌子,“三星!”
“联想,windows; 笔记本,三个代表,八荣八耻,考试周,你的线代,我的语概,哎,我说这离中关村购物广场可不远吧?”我听到诺基亚和三星,彻底眩晕,脑子里多年没想过的东西一股脑的就冒了出来。
“不远,待会咱俩下去坐331在我们校东门那下,一起走过去就成。”桑桑想了想说。
“打车过去行不?要走那么远。”我也随她一本正经。 “娇气!”桑桑白我一眼,“你出钱啊你?”
“凭什么我出?一人一半!”我瞪回去。我们对着看了半天,突然一起爆发出一阵大笑,恍惚间仿佛山下就有331,而叶梓和桑璇还不曾识得愁滋味,留在十八岁的尾巴上,有大把的花样年华。
“总算让我有了点成就感,”好容易停了笑声,桑桑望着我说道,“我还以为你忘了如何笑呢。” “这些事情,我一度都不敢回忆。当初刚到这里,每天晚上守着根破蜡烛,想自己就莫名奇妙的成了人家小老婆,简直哭都找不到调。”我深吸一口气,只觉笑够之后胸中有了这些日子从未有过的轻松。 “我在这第一次见你,那是在御花园吧,简直被震了!小老婆,还未来雍正的小老婆……”桑桑本是笑意盈盈,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嘴。我的笑容想来也僵在脸上,刚才偷来的片刻欢愉一扫而空。
“我打住,咱们还是沉浸在大自然的美景里吧。”桑桑故意说的轻松,拉着我的手起身往山下走。 叶影斑驳,星星点点洒在石阶上,我挽着桑桑的手臂,心中无悲亦无喜。这些日子,她总是与我谈在现代的事情,盼引我开怀,只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这后来的是是非非。不论怎样,我已不若在宫中那般,这香山秀色中,有桑桑为伴,又作何求? 待与桑桑转了一圈回去,已近黄昏。寺中早已备下清茶,我们对坐而饮,桑桑笑道 “就在这里呆一辈子吧。”我也笑笑,拿起茶壶给她添了茶。
“呆一辈子,你还真把自己当尼姑?”桑桑哼了一声,斜眼看我。 我不答,心中却突感茫然,不在这里呆着,又有哪里可以去?
“这个时辰了,我干儿子该到了吧?”桑桑却换了话题。说话间,翠墨已在外面通禀,我一笑,起身走了出去。 元寿等在外间,见我和桑桑出来,利落地打了个千。桑桑已走过去拉了他的手笑说:“五阿哥今儿怎么没趁机和你溜出来?”
“他上午被师傅罚了抄书,想要逃出来偏又正巧碰上了皇阿玛。”元寿抿嘴一笑,与桑桑一起来到我身边,向我问道:“额娘,您今日精神可好?” 我点头,发现他身后除了平日带着的人,又多了个宫女装束的小姑娘,低眉顺眼地立着,不禁奇道:“这是谁?” “这是皇阿玛派给儿子的人,按规矩该来给您请安。”元寿略有些不好意思,看了我一眼迅速说道。我一愣之下,那姑娘已经上前一步福身,细声细气道:“奴婢荷秀,给熹妃娘娘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