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眠香叫道:“你盼我点儿好!”
后来她又压低声音问他:“师兄,你给我交个底,我听说宋老板给你开的每月包银都破万了?”
孟月泠说:“少打听。”
秦眠香说:“行,不打听。那他给你开了这么高的价,你不说在上海演几场《醉酒》?”
孟月泠拒绝:“不演。”
“为什么不演?天津都演了,上海怎么不能演,你不能厚此薄彼。”
“没行头。”
秦眠香大恼:“放屁,那你在天津难不成穿的官中行头?我不信。”
孟月泠懒得理她,准备换身衣裳出门。
秦眠香追着问:“你的行头呢?我还以为你爹把他那身儿老佛爷赏的蟒送你了,谁让你以前没唱过……行了行了,那我把我的蟒借给你,你唱一场让我学学总行罢?”
私房行头都是按照角儿的身形尺寸裁定的,他要是穿她的行头,怕是要露一截儿脚踝。孟月泠冷声答她:“特地给你唱一场当教学?秦老板把自己的面子看得太大了。”
秦眠香知道,要论挖苦人她比不过孟月泠,但她会烦人。
那年孟月泠携丹桂社在上海呆了整整半年,主要在四雅戏院挂牌演出,偶尔受邀到大新舞台跟师妹秦眠香合演几出双旦同台的戏,譬如《樊江关》,他扮樊梨花,秦眠香扮薛金莲,还有《虹霓关》,他扮东方氏,秦眠香扮丫环,自然都是秦眠香凭借师兄妹的情分促成的。
亦有秦眠香到四雅戏院与孟月泠合演,《白蛇传》她唱白素贞,孟月泠唱小青,《四郎探母》她唱铁镜公主,孟月泠唱萧太后……孟月泠唱白蛇和铁镜公主不少,唱青蛇和萧太后倒罕见,师兄妹二人不争戏份,孟月泠名声在秦眠香之上,但亦肯为秦眠香作配。
上海滩的戏迷皆赞兄妹情深,沪外之人则无不艳羡,还有票友痴妄奉天的余秀裳若是也在就好了,动荡不安之下,倒算得上一段沪上佳话。
连雨不知春去,亦不知夏去,天津骤然下了两日的雨,这天佩芷本来穿着旗袍出门,姜老太太院子里的小荷追出来非让她多添件针织开衫,一袭风吹过,佩芷惊觉秋天竟真到了。
那天是旧历九月初一,段青山请傅棠品茗,傅棠又邀了佩芷,二人一同前往傅府。门房引着二人进去的时候,佩芷还在小声跟傅棠嘀咕,她不懂茶,分不清他们口中的雀舌还是毛尖。
至于她今日来的原因,一则是梨园前辈段大贤请私宴,是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她当然愿意跟着来。二则是傅棠说,段青山是个老饕,家中的厨子来头都不小,还有个专门做点心的师父原来是宫里边的……佩芷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两人低声说着话,快要踏进厅堂的时候,里面迎出来了个穿蜜合色旗袍的女人,肩膀还挂着条蜀锦披肩,眉眼同样有股英气,但跟佩芷的截然不同。
若用软硬来区分,佩芷的英气是硬实的,必是不可折的性烈女子。但她的英气是柔软的,不如佩芷那么明显,整体的气质看上去更显温婉。
对方还没开口,佩芷先问傅棠:“这是……”
段青山无儿无女,妻子早逝后他并未再娶,至今独身一人。徒弟倒是不少,但没听说有这么漂亮的。
傅棠跟那人对视了一眼,哑然失笑道:“你都在台下看过她那么多场戏了,如今人站在你面前,你倒不认识了?”
佩芷满脸惊讶,显然不相信。
袁小真已经朝她伸出了手:“姜四小姐,我是袁小真。”
佩芷和她简短地握了一下手,还是难以置信:“你竟然是女的?”
傅棠嗤笑:“我早就要带你去后台见她,看看她卸了装的模样,你非不去,说这刚唱完戏浑身是汗的臭男人没什么好看的。”
佩芷害臊地瞪了傅棠一眼,显然是在让他闭嘴,袁小真倒是笑了,不甚在意地说:“夏天里刚下了台确实浑身臭烘烘的,水衣上都是汗,没什么好看的。”
她声音低醇又温柔,佩芷对她颇有好感,朝她笑了笑,转头又白一眼傅棠。
袁小真便引着他们两个进去见段青山。
那场私宴就他们四个,段青山不愧是老饕,佩芷一通盛赞他府中厨子的手艺。
傅棠呛她小家子气,堂堂姜家四小姐像是没吃过好东西一样,段青山看着他们年轻人打闹,笑着乱点鸳鸯谱。
佩芷和傅棠自然要解释,袁小真静静地看着,她话本就不多,此刻愈发缄默。
下午他们一起在段府的花厅品茶,袁小真正在低声给佩芷讲茶道,佩芷冷不防地听到段青山和傅棠说起了孟月泠,便立起耳朵听。
说的是孟月泠在天津的时候,段青山上门找过孟月泠那么一次,本想促成他和袁小真合演一出戏,袁小真唱了这么些年,其实一直反响平平,不温不火的。
虽然她是个女子,且目前也不是段青山的徒弟里最出名的一个,但段青山最是得意她,也很是看好她的前景。段青山觉得她只是差一出戏,差一出能让她名声大噪的戏。
袁小真跟段青山学了整整两年的《打金砖》终于能拿得出手了,段青山本想让孟月泠屈尊给袁小真贴一回配角,唱这出戏里戏份不多的郭妃,也算是借机帮袁小真招徕观众。
这种人情活儿,但凡是随手能帮的,孟月泠都会帮衬一把,更别说是段青山开口相求。但前提还得是袁小真得真有那个本事,他也不是任谁都帮的活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