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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第1页)

许多年以后我才闹明白这门婚事的来龙去脉。

我们家老五作伐,真是一点儿没错的。说是赫鸿轩的自找,还不如说是老五把他推进了火坑。

是老五还没有被父亲赶出家门的时候,一天到晚疯疯癫癫不着调,也是父亲对这个儿子太冷淡了,太不在乎了,伤了他的心,便破罐破摔地对着干,将留学外洋得来的一口流利洋文,拜师名门学来的一笔精湛好章草,全部抛掷脑后,今日去妙峰山看小老妈儿烧香,明日去二闸放鹰逮兔,后天又奔了陶然亭撂跤,再不就到王府井装要饭的。开始我父亲把他关在家里,不让出门,他提出要强身健体练武术,要学五虎棍,就给买了五虎棍,五虎棍抡不开,把自个的脊梁前胸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练叉没钱买叉干,想了个主意把掏茅房的劫住,耍人家的粪勺,抡得满院飞屎汤;后来手扶着墙头学高跷,手一离开墙,连人带跷把院里的鱼缸砸成了八瓣;想学天桥把式,拿脑袋顶坛子,把家里大小坛子全搜罗出来,集中在后院花厅前,抄起一个卯足劲儿朝天上扔,扔一个摔一个,最后一个总算接着了,把自家脑袋开了瓢。想喝酒,没下酒菜,父亲有令不许给孩子们开小灶,无奈,他没出家门就套着了邻居家的猫,吊在树上剥了皮,架着树枝烧烤,招得人家堵着门闹。

赫鸿轩跟老五不一样,赫鸿轩老实规矩,不好张扬,之所以跟老五成天腻在一块儿,主要是对“五哥”的敬佩和倾慕,“五哥”的好在他是好,“五哥”的坏在他也是好,特别是五哥那胡子,简直是神来之笔,全北京独一份儿,再没人能比!跟五哥在一块儿,他有种小鸟依人的舒展,有种被呵护的恣意娇憨,五哥带着他玩,他跟五哥坦诚相见,无话不谈……

两个人在一起填词续曲,听书下馆子,玩得滋润,活得随意。不同的是老五时常的还要逛逛八大胡同,会会小班里的相好,赫鸿轩则只认老五一个,一门心思地永不分离。

赫鸿轩的父亲几次找上我们家,跟我父亲嚷嚷,说再看见老五插他儿子,他就“不客气”了,把父亲弄得难堪极了。问题是架不住赫家儿子老往我们家跑,谁插谁还真说不清了。总之,老五是赫鸿轩的“最爱”,是须臾不能离开的人物。

有一天,老五和赫鸿轩商量好一块到东直门外去射野箭,何谓“野箭”,就是在野地没有目的地瞎射,射到哪儿哪儿就是靶心。三十年代,手枪都普及了,他们还要射箭,图的是古朴原始,图的是气氛心情,跟今天的“爷吃的不是饭,爷吃的是寂寞”如出一辙。

出东直门,在门脸驴窝子一人雇了一头熟驴,多给钱,不让赶脚的跟着,为的是自由自在,信驴由缰。“熟驴”就是认得归路的驴,不用人牵引,自个儿能屁颠儿屁颠儿地回家。那天,两人的打扮也很统一,破草帽,旧布衫,青裤绑腿大洒鞋,老五斜挎了一张弓,赫鸿轩背了一捆雁翎箭,骑着驴,不走关厢走河沿,河沿有荫凉,景致优美。至于野箭到哪儿去射,两人心里谁都没底,驴把他们带哪儿就是哪儿。往南走,太阳越发红火,天气越发炎热,远远见一处浓树荫,不用吆喝,驴们自己就奔了过去。树荫下无人,一片荷塘,四野寂静,有知了在“伏天儿--伏天儿--”地叫唤,很有曲子词里“翠盖倚风杨柳岸,绿荫深处韵悠然”的意境。老五、赫鸿轩对这地方都很满意,下了坐骑,钉上橛子栓好驴,把从驴窝子带的草料袋子给驴们铺开,然后摘下弓,放下箭,掸土擦汗,四下张望,开始寻思这箭往哪儿射,是朝荷塘里还是朝树顶上。

拉开弓转了三百六十度,却见身后百十步外,大树下头有三间茅舍,一圈篱笆墙,墙上爬满喇叭花,墙根几棵指甲草,都开着红艳艳的花朵,大门上挑着卖酒的幌子,幌子上有“十里香”的字样。准备开弓射箭的二位爷忽然觉得又渴又饿,赫鸿轩说,五哥,我想咱们得吃饱了战饭才能开练,哪有空着肚子打仗的!

老五说,这话有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谁说咱们的肚子不是“器”的一部分,下酒馆!

于是,弓也软了,箭也掉了,驴也不顾了,两人踢土扬烟地直奔“十里香”而来。

酒馆是谁开的?是孙玉娇和她妈开的。

老五和赫鸿轩饥肠辘辘进了酒铺,四只眼睛使劲踅摸吃食,酒馆不是饭馆,并不出售顶饥的饭食,只是一些下酒小菜。柜台端头摆着两个黑酒坛子,坛口压着包了沙子的红布,旁边有一瓦盆煮好的茶鸡蛋,几碟卤煮豆腐干和菱角块,几碟拌豆芽和五香煮花生。东面墙上贴着香烟美人画,西面墙上挂着把旧三弦,两张桌子,三五板凳,这便是全部了。家什虽然简单,收拾得却一尘不染,很草根,当然也很赏心悦目,最赏心悦目的是柜台后头站着的大美人儿,乌黑的大辫子红辫稍,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这一切让两位吃惯了东兴楼、东来顺的城市爷颇有新鲜感。

那天,孙玉娇她妈走亲戚去了,铺子里只有孙玉娇在支应。老五和赫鸿轩在美人的伺候下一人先吃了五个茶鸡蛋,两碟豆腐干,喝了半斤兑了不知道多少水的烧酒,仍是觉得无饥带饱,就问孙玉娇除了豆腐干以外有没有饭。孙玉娇说饭没有,但是有她们早上剩下的油炸鬼和豆腐脑。老五说油炸鬼得吃热的,从早晨搁到现在早皮了,没法吃。赫鸿轩说早晨的豆腐脑不泻汤也馊了,不能吃。孙玉娇说要这样,他们不妨一人再吃五个鸡蛋。老五说现在一打嗝已经是鸡屎味了,再吃五个,他得变成鸡。

正无奈间,进来个小小子,提着几条塘里刚摸出的小鲫瓜,嚷嚷着要换酒喝。老五一听有小鱼,立刻来了精神,说要吃鲫鱼汤柳叶面。孙玉娇说不会做,老五说他自己做,照价给钱就是了。孙玉娇说要五个大子儿,老五说,我给你一块银元!

孙玉娇立刻睁大了眼睛,说她和她妈挣半个月也挣不来一块银元。

赫鸿轩说,你以为我们是谁,我们是爷,是镇国将军跟蓝旗佐领的后人。

孙玉娇压根闹不清将军跟佐领是什么东西,寻思是不小的官,便说,搁您是一撒手的事,搁咱们就是难熬的日子,谢谢二位爷了!

交易达成,老五到后头去做柳叶面,孙玉娇坐在小板凳上一边用眼睛瞄着细皮嫩肉的赫鸿轩一边用马莲编制着小玩意,赫鸿轩问她编的是什么,孙玉娇让赫鸿轩猜,赫鸿轩猜不出,孙玉娇说,一个是蚂蚱,一个是挂达扁儿。

赫鸿轩说,让你这么一说还编得真像。

赫鸿轩问孙玉娇还会编什么,孙玉娇说还会编虭螂,蝲蝲蛄、屎壳螂,只要是草里有的,她都能编出来。赫鸿轩从孙玉娇手里要过草编,越看越希罕,直夸孙玉娇心灵手巧,孙玉娇就要把草编送给赫鸿轩,让他拿回家给他的姑娘阿哥玩。赫鸿轩笑了说,我怎会有姑娘阿哥,我的媳妇还不知在哪个旮旯等着我呢。

不知怎的,孙玉娇的脸有些发红,这一红更透出她的娇艳来,敢情是个漂亮的村姑,那脸蛋儿,那村劲儿,立刻勾起赫鸿轩的唱瘾,他从酒馆土墙上摘下那把尘封的三弦拨拨愣愣就调音。孙玉娇不乐意了,说这把弦是她父亲生前最爱,别人是动不得的。赫鸿轩说三弦老挂着不弹就坏了,且不说弦,光是蒙面的蟒皮一发霉就破了,破了皮儿的三弦就一文不值啦!

孙玉娇说,那也不许你动!

赫鸿轩盯着孙玉娇的脸说,许多好东西就是这么生生儿搁坏的。

孙玉娇的脸越发红了说,我妈知道你动了我爸爸的宝贝,该生气了。

赫鸿轩说,你不会不让你妈知道呀?

孙玉娇说,那不行。

赫鸿轩不顾孙玉娇的阻拦,弹弦开唱,唱了个“扎宽古塞他拉哈奔背番”。

孙玉娇问什么意思,赫鸿轩说没意思,是满洲话,是皇上规定龙旗票唱曲子的开场。孙玉娇说她不爱听“他拉哈”,她爱听“二八的俏佳人儿懒梳妆”。赫鸿轩说,那是《西厢记》,这回我不唱崔莺莺,我唱你。

孙玉娇说,我也能上曲子呀?

赫鸿轩说,你这样的再不能上就没人能上了。你坐稳了,听好了--

紧接着,赫鸿轩把那把破三弦一通乱挠,曲子和唱全不搭界。

风流大姐,打扮得一绝,宽腿的裤子把那绦子捏,相衬梅花高

底的大红鞋。毛蓝布衫正可体,粉脸桃腮,白似过雪,斜戴着

一丈青,水淋淋的玉簪棒儿在鬓边别……

赫鸿轩是借题发挥,唱的是《霓裳纹谱》里头的曲子,彼大姐非此大姐也,但孙玉娇哪儿知道这个,完完全全认定这个段子和她编的那些挂达扁儿一样,出自哥儿的心中,就是为她而编,为她而唱的,自她和母亲开这个小酒铺以来,所见的人多是口出浑言的粗鲁汉子,种田的、卖菜的、赶脚的、掏粪的,光着脊梁趿拉着鞋,蹲在板凳上喝酒,点着上三辈儿骂人,哪里见过这等清秀干净、细致温柔的哥儿……听着听着心里就热了,眼睛也放出柔柔的光。赫鸿轩则把弦子拨得更来劲儿,不错眼珠地盯着孙玉娇那丰满红润的小嘴……

妞儿性子急,她妈性子不急,妞儿长大二十六七,也没见媒婆把婚

提。妞儿开言把妈妈叫,叫声妈妈你听知,奴家不论瘸子聋子瞎子

我全跟了他去,若是没有轿子将奴抬,奴家生来会骑驴。

老五端着柳叶面出来的时候,赫鸿轩荷包里那只碧绿的镯子已经到了孙玉娇的手上。老五是何等精灵剔透的人,送镯子这样低等小把戏于赫鸿轩是第一回,于他不知已经演出过几百场了,他是明白人,他知道,他将不再是赫鸿轩的“最爱”,一场姻缘的萌生,是另一份私情的终结,断云残雨,都化作千里路边情,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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