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顶的风使他灵魂失重,浮在上空,不带有任何情绪地审视自己和徐衍昕的脸,徐衍昕背着手工编织的挎包,抓着生锈的栏杆,踩着石阶张望下面收摊的商户和稀稀拉拉的人群,而一向不苟言笑的江屿则不动神色地静静注视着徐衍昕的侧脸。
他长了一张任人宰割的脸,好像谁都能在他身上贪到点便宜,就连从不攫取的江屿也是,开始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塔顶的风很厉害,吹得徐衍昕东倒西歪,浓密乌黑的头发都被吹到脑门后面去了,好在江屿像在公交车上一样把他锁在怀里。
“迟早要被吹到西伯利亚去。”
徐衍昕哼了声,捂紧自己的挎包,里面的风铃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塔下的人们清扫垃圾,制造垃圾,像个无限循环的圆。江屿却远没有他那么置身事外,他被那两扇肩膀弄得心猿意马,而怀里的人还傻傻地指着远处的灯光转头跟他说真美,柔软的发丝扫在他的脖颈间,痒痒的。
他只好摁住徐衍昕的背,稍作警告,让他别乱动,被拒绝的人哼了两声,趴在栏杆上生闷气,蝴蝶骨顶着薄薄的棉T恤,仿佛是真的要振翅欲飞的蝴蝶,但江屿知道,他的脾气是很短的,只要稍稍示好两句,又会不计前嫌地钻进他的怀里,跟他小时候养的仓鼠一样,连生气的背影都是一团柔软。
徐衍昕没生气,只是突然想起上周周测卷的作文题,作文题是这样的,站在高处能看到城市的风光,站在低处却只有满地垃圾。寂静的考场上,他用水笔点了两下试卷,毫无犹豫地选择了“站在低处”的视角,他突然好奇起江屿,便问起这桩事,谁知江屿说:“上回的试卷我没考。”徐衍昕睁圆了眼睛,不管江屿肯不肯让他转头,都转了过去跟他对峙。江屿别开眼睛,手握住他的腰,不让他乱动。
“家里有事。”
徐衍昕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应该是演讲的那个礼拜。他下意识地抓住江屿的衣摆,跟他说对不起,不是有意提起的。江屿低头看他的手指,脆弱的纤细,正揪着自己的衬衫衣角来回扯,力气倒不是那么纤弱,他从徐衍昕的手里救出自己的衣服,说没事,而徐衍昕睁着黑夜里亮晶晶的眼睛,问:“那如果让你现在想,你会怎么写?”
“你肯定选了‘站在低处’吧。”
徐衍昕楞了一下,只听江屿接着说:“比起宏大的叙事结构和光鲜亮丽的美景,你会选择满目疮痍的真实,可我不会,我见惯了太多的垃圾,再看下去恐怕自己都会融为一体。”
“才不是,我觉得你很好,”徐衍昕握住他的手腕,很认真地凝视着他,“如果我是你的话,一定不能像你一样做得好。”
“只有你会这么说了。”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到你身上的闪光点,就像梵高也是死后很久才被认可价值那样。如果你愿意让他们接近一点点的话,大家一定会很崇拜你的,至少夏松和方可施肯定是,他们都很羡慕你篮球打得那么好,”徐衍昕掰着手指头,偏着头继续说,“我听方可施说,我们班有好多女生暗恋你呢。”
从没有人这样夸过他,认认真真地对他说,你做得很好。
像逗小孩的语气,有点冒犯,但又很真挚。
江屿被这样的诚恳弄得无所适从,只能丢下一句:“我倒觉得是你傻过头了。”徐衍昕却不像他意料中的那般故作生气,而是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善良和天真只有一线之隔,天真的人易受伤害,但却并不值得同情。天真总是和愚蠢脱不了关系,”徐衍昕想起徐昭那言之凿凿的表情,垂着眼睛,道,“我不觉得自己善良,我只是想弥补我的罪恶感,当我看到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为了一点点食物和金钱祈求时,我就会心里很难受,甚至觉得自己很邪恶,在这么多不必要的东西上花了那么多钱,占用了家人那么多的关注。”
徐衍昕小声说:“我很虚伪,花了一点点钱,让自己摆脱良心上的谴责。”
江屿低头看他,看他失落的脸庞,他的灵魂跟着他的失落一起坠落到地。
徐衍昕让他病了一场,没有病因,没有治疗手段,油然而生的共情是一节不会回头的列车,谁知道会通向哪里,是死亡,还是其他。
他不敢多想,像是触碰到了一个藏着秘宝的匣子,他会释放出什么样的怪物?
“天真是不谙世事的一种状态,而善良却是一种能力,这两者并不相似,抛弃高处的美景亲吻大地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是自我满足的混蛋。”江屿沉沉地注视他。
江屿被夜色温柔了,连同他那颗坚硬的心一起,徐衍昕忍不住想。
他眨了两下眼睛,好像豁然开朗,又好像跌进了一个新的困境——他忍不住笑道:“你有梦想吗?”
“那种东西太缥缈了,我只是想活着。”
徐衍昕轻叹了句,忍不住说:“如果你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向努力的话,可以试试做律师。我觉得你很适合做律师呢。”
江屿挑了下眉,说:“因为刻薄?”
“你会让委托人感到信任,”他瞥见江屿嘴角的一丝笑意,便板起脸,说,“我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