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芝明说:“追悼会。”
贺顿来不及吃惊,继续问:“你要做什么发言?”
李芝明说:“致悼词。”
贺顿说:“给谁开的追悼会?”
李芝明说:“给我丈夫开的。”
贺顿失声说:“你丈夫他过世了?”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实在弱智,如果人还在,能开追悼会吗?!
好在李芝明处在非常状态中,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突兀,回应道:“是的。他死了。”
贺顿说:“什么时间?”
李芝明说:“七天以前。”
贺顿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个毒火攻心正处在极度哀伤体验中的寡妇,难怪失魂落魄。
“你非常悲痛。”贺顿说。对于新近丧偶的妇人,这样应对断不会有错。
“刚开始是,现在不是。”李芝明说。
“你们曾是很恩爱的夫妻?”贺顿问。
“原来是,现在不是。”李芝明说。
“你觉得自己非常孤独?”贺顿说。
“原来是,现在更是。”李芝明说。
“我需要知道详细的情况,你的话让我不大明白。”贺顿说。
“你不会明白的。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会明白。我坐着飞机到这里来,就是想让你帮我搞个明白,这样我回去之后才能比较明白。”李芝明说。
真是越听越不明白。好在李芝明的情绪渐渐平稳,事件真相如同嶙峋礁石,渐渐浮出海潮。
李芝明的丈夫叫乌海,是高中同学。高中是最容易发展出爱意并结出果实的阶段。小学和初中,年纪太小,男女生多充满敌意,难以留下美好情愫。大学以后,彼此定型,但多了市侩的斤斤计较和对远方的顾盼张望,真心就被油脂包裹,不易看清。高中时代,情窦初开,如同翡翠毛石,只磨开一扇碧绿的窗,其余部分还被天然皮壳笼罩着,扑朔迷离。从小窗望进,满眼都是纯青透明的水色,笃信雕琢之后就成价值连城的宝物。
那时候,作为李芝明男友的乌海,还不像后来那么英俊潇洒。有一些男孩发育很晚,20岁之前简直就是没熟的哈密瓜,清瘦寡淡,离香甜还早着呢。李芝明和乌海确立了恋爱关系,当然,是非常秘密的。有人说,早恋会使双方神魂颠倒学业下降,其实也不尽然。李芝明和乌海彼此都在较劲,你优秀我比你还要优秀。这样,他们就双双以第一志愿考上了大学,李芝明读的是医学院,乌海读的是师大中文系。上大学之后,两人关系就公开化了,亲友们也都很赞成。李芝明后来戏称乌海是老师,乌海就反唇相讥,叫李芝明大夫。李芝明说,看来我一辈子都要给老师洗沾满了粉笔灰的蓝衣服了。乌海很奇怪地说,为什么一定是蓝衣服呢?李芝明说,所有的语文老师都穿蓝衣服。乌海说,你怎么断定我将来就当语文老师呢?这下轮到李芝明不解,难道你读了师范的中文系,出来能不当语文老师吗?乌海说,一般来说是不能的,但事在人为。我看了很多重要人物的传记,发现他们有几个特点。第一个是家穷,第二个多是学师范出身。李芝明说,为什么呢?乌海说,过去只有最优秀的青年才上师范,因为师范是公费,不用自己掏学费,还管饭,报考的人就多。人太多了只有好中选优,所以师范就成了优秀青年的聚集之地。第三点,是他们大多学的是中文系。李芝明说,这我又不明白了,中文系有什么特别之处呢?乌海说,中文是一切学问的根本,一个中国人,无论你将来要在哪一行出人头地,中文都必须好。中文就像一块好绸缎,可以绣最美的花。历史还凑合,勉强算是棉布。物理化学就不行了,是粗毛毡子,御寒还凑合。数学简直就是死路一条,就像防雨布,除了做伞,没其他用处。李芝明说,你这么一讲,我是又明白又不明白了。乌海循循善诱说,你哪点不明白,我再给你详细说说。李芝明讲,就算中文是一块绸,你要锈什么花呢?乌海说,我要绣一朵牡丹花,我要当领导。李芝明不禁笑了起来,说,领导是你想当就当得上的吗?乌海说,我先给领导当秘书。李芝明说,秘书是想当就能当上的吗?乌海说,我学了中文,就是修炼的第一步。其次,我还要对政治历史包括地理有深入的了解。其次我还要练出好口才,再其次我还要会写一笔好字,再再其次……李芝明堵起耳朵打断乌海的话说,其实你不用这样辛苦这样复杂,我有一个办法让你速成达到目标。乌海说,愿听其详。李芝明说,你娶一个达官宦人之家的千金,当一个乘龙快婿什么都迎刃而解。乌海抱住李芝明说,我知道你对我不放心,所以我不跟你说我的远大抱负。我不是那种人,我要凭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登上高位。你就等着当官太太吧。
毕业以后事态的发展,居然和乌海预计的一模一样。按说师范生是必须分配到学校去,但乌海真的凭借出众的组织能力和口才,当然还有一笔好字和一表人才,被选拔到政府机关。刚来的大学生,从最基层做起,一个敞亮的前途已在招手。几年以后,乌海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市委副书记的秘书,李芝明也在医院当上了主治医生,两人完婚,婚礼上有副书记亲笔写下的贺词,虽然一张宣纸只有尺把见方,字也写得不怎么样,有一个字还洇得几乎看不出眉眼,仍被隆重地放在大红喜字下面,成了最引人注目的贺礼。婚后两人如胶似漆。正当乌海在秘书的位置上如鱼得水之时,他主动要求到最艰苦的乡镇锻炼。这时李芝明已怀孕,内心当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乌海也不多作解释,只是说她不要以妇人之见影响了自己的前程。秘书这个职务,不知被多少人虎视眈眈,乌海主动放弃,焉有不批之理?副书记挽留不住,也只有随他去了。乌海下到基层当书记一去好几年,很少回家。回来一次,就在政府大院里走动一番,所有的人都惊讶他的瘦和黑。待到他在下面完成了公务员最难提升的正处这个阶段,到了县委书记的位置,正好碰上了选拔市级年轻干部。条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要有基层工作经验,乌海以压倒优势进入了市领导班子,成了最年轻的副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