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该当的!”老掌柜不知说什么才好,慌忙掸了掸椅子,请谭嗣同坐下,又朝柜台里头嚷道,“沏茶!”
伙计端出两盏盖碗茶,摆在两张椅子之间的茶几上,连易君恕也叨了光了。
“您二位请用茶!”老掌柜恭恭敬敬地伺候在旁边,“谭大人光临小店,我们真是不胜荣幸!”
“老掌柜太客气了,”谭嗣同说,“其实,您和我所做的是一回事,您调和鼎鼐,济世活人,治天下病;我奉诏进京,辅佐皇上,针砭时弊,扶正驱邪,也是治天下病。”
“这真是高抬小店了!”老掌柜谦恭有加,关切地说,“大人身负重任,还望保重贵体。刚才这方子……”
“我来京时旧恙未愈,”谭嗣同道,“照原方再吃它几服药,早些除根儿才好。”
“这事儿,小店责无旁贷,大人要用什么药,只管吩咐!”老掌柜满口应承,忽然心里一动,压低了声音说,“小人斗胆,向大人打听一件事儿……”
“请讲!”谭嗣同说。
“打今年春天起,就不断听说皇上龙体欠安,淋病、腹泻、遗精、咳嗽,其说不一……”老掌柜眯起两眼,专注地望着谭嗣同,“不知皇上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您听谁说的?”谭嗣同一愣。
“街头巷尾都在流传,”老掌柜说,“还说康南海给皇上进献了一种红丸……”
“红丸?”谭嗣同听得离奇,问道,“什么红丸?”
“小人只是听说,并没见到,”老掌柜神色肃然说,“谭大人,关乎皇上的龙体,用药可要慎重!您熟读史书,一定知道,明朝泰昌元年,光宗即位之后就得了重病,御药房用了泻药,病情更是加剧。当时鸿肿寺丞李可灼就向光宗进了一种红丸,说是仙方,有回春之效。可是,光宗服下之后,立即驾崩。这件事儿闹得好大,史称‘红丸案’!如今听说康南海也向皇上进献红丸,小人不免担心,万一出了事儿,对皇上不好,对康先生也不好。所以向您打听打听,皇上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无论是淋病、腹泻、遗精、咳嗽,只要太医确诊,都并不难治,小店倒愿意为皇上效劳,保证药到病除,我有祖传秘方儿……”
谭嗣同哭笑不得。一个平民百姓,如此关心皇上的健康,当然忠心可嘉;但毕竟在商言商,三句话不离本行,时时不忘揽生意,还想揽到紫禁城里去!
“皇上青春年少,正是精神饱满、奋发有为之时,日理万机,孜孜不倦,哪有什么病啊?”谭嗣同正色说,“康先生也从未进献过什么药物!”
“噢,那就好!”老掌柜赶紧拱拱手说,“我们就巴望着皇上龙体康健,国泰民安!”
“嗯,”谭嗣同点点头,“那些语言,想必是仇视新政的人放出来的,万万不可听信,也不要再传。老掌柜,您虽是个生意人,倒还是很关心国家大事!”
“那当然!”老掌柜说,“老百姓都想过几年安稳日子,就怕天下大乱!谭大人,您大概还不知道,每逢朝廷出了大事儿,连小店都不得安宁……”
“我知道,”谭嗣同说,“您这门口是个杀头的地方。”
“是啊,”老掌柜说,“每逢这时候,官府头一天就告知小店:”明日有差事,进备酒菜,日后付款。‘我们这就得备酒备菜,第二天行刑之前招待监斩官和刽子手,然后才开斩。嗬,到时候菜市口人山人海,当街鲜血淋漓,十天半月也去不了腥味儿!唉,店里头治病救人,店门口砍头杀人,您说这叫什么事儿?“
“世界就是如此,有救人的,也有杀人的。”谭嗣同目光冷峻地望着鹤年堂门口那片曾经无数次被鲜血染红的地方,喃喃地说,“谁也不愿意流血,可是血总在流,下一个流血的不知是谁?”
易君恕听得心中一动:谭嗣同现在正是新官上任,春风得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老掌柜也发觉他的神色有些不大好看,忙赔着笑脸说:“谭大人,我不该在您面前提起这让人堵心的事儿!反正这种事儿一年也就那么一两回,管他砍谁的头呢!”
这时,柜台上的伙计嚷了一声:“谭大人,您的药得了!”
谭嗣同和易君恕同时站了起来。
老掌柜连忙从伙计手里接过那捆扎好的几服中药,恭恭敬敬地递给谭嗣同。易君恕的药早已抓好,伙计也取过来奉上。
谭嗣同和易君恕拿了药,一起向门外走去。老掌柜跟着送出来,殷勤地说:“谭大人,您公务繁忙,日后需要什么,不必亲劳大驾,吩咐一声,给您送到府上就是了!请问您的官邸在……”
“我刚到北京,哪有什么官邸?”谭嗣同说,“住在北半截胡同浏阳会馆。”
“噢,那和小店真是近邻了,”老掌柜又奉承道,“不胜荣幸,不胜荣幸!”
谭嗣同回头说声:“请留步!”。
老掌柜这才站住了,拱拱手说:“谭大人慢走,改日到会馆给您请安!”
谭嗣同和易君恕朝前走去,到了“丁”字街口,谭嗣同停住了脚,高耸的眉弓下那双深造的眼睛凝望着面前这片横尸流血之地。此时此刻,在这片土地上当然看不到丝毫血迹,陈年瘀血早已渗入黄土,被千千万万只脚踏平,踩实,在当头烈日的照耀之下,惨白闪亮,不像血,倒像是水——一条流过了许多年总也流不断的“丁”字形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