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父已不愿再多言,守御太监已唱:“陛下御起——”皇帝折身而走,额前旒珠又发出一阵熟悉的簌簌之声。
他的玄色冕服,逶迤拖地,殿下朝臣恭肃跪:“恭送陛下,愿陛下长乐无极!”
他那样威严,那样高高在上。朝上老臣鬓发已斑,却跪在我壮年的父亲面前,惕惕然,怊怊然。
君王威仪,初次见面,是他诠释于我的。
此一生,我未曾见他懼然戚戚的模样,却太多次,见过他凭栏著相思的场景。长安的百姓都知道,他们的君王,曾拟过一道天底下最浪漫的诏书,寻他龙潜时的一柄剑,君王念旧,谁毁他故剑,他便视谁如仇雠。
比如女儿敬武。
生而克母。
我再抬头,见兄长已半跪行至我跟前,他笑得温柔而叫人心安,他把手伸了过来,将我抱起:“思儿,父皇的上林苑,有很多很多的珍奇异兽!可好玩!你在宜春宫待着,兄长一有空便去探你,好不好?”
“兄长,”我小声说,“我不喜欢这里……”
兄长一愣,眼睛里忽然闪过悲色:“我去求父皇,等你再长大些再搬宜春宫,兄长也……舍不得你。”
“兄长,听阿娘和嬷嬷说,是你要接我回来?”
“不是,”他笑了笑,又摸摸我的头,“父皇也想念你。”
“那不能……”我不爱说话了。
兄长说:“思儿,咱们不说这些,我带你去谒中宫。”
“中宫是什么?”我仰头问。
“父皇的皇后,称中宫娘娘。”
“……皇后,不是咱们的娘么?”
太子愣住。我瞧得分明,他的眼睛里汪汪的,悬着无数的泪,仿佛只要略一抬眼皮,那泪珠儿便要涌了出来。
他待我好,我真不想他难过。便说:“兄长,咱们不谈娘娘,二丫饿了,二丫要吃云吞。”
他矮下腰,为我整理裙裾,宠溺地笑笑:“思儿,椒房殿有的是好吃玩意儿,兄长带你去!”又说:“椒房殿住着的是王皇后,并非咱们的娘,但是咱们要尊敬她——”
我随口胡问:“为什么?”
“因为……她是父皇的皇后。”兄长突然有点严肃了:“……她也待咱们好。”
中宫椒房殿,那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宫室。兄长说,这里曾是咱们娘的家。如果她还在,那也会是我和兄长的家。
自高祖吕后始,这里曾住着我大汉十一位皇后。我与兄长的亲娘,恭哀皇后许氏,也位列其一。
它曾经目睹汉宫十一位皇后从红颜至暮年,汉宫多少故事,老在椒房中。
能老在椒房的,算是福分,武帝皇后陈氏被黜长门,景帝皇后薄氏罢居昭台,近的说,刘奭与思生母,对君父有恩的许门之女,亦于盛年居椒房薨,椒房椒房,这二字亦成诅咒。
长乐未央,古来皇后,只居未央,不见长乐。
她是一个极好极温和的女人。我在椒房殿第一次见到她,便觉亲切,如果娘还活在世上,也许便和她一般。
椒房的宫灯退出两行,挑灯宫人身姿袅娜,盈盈列开,这宫灯是暗的,带着一点暖的温色。像山里飞起的团簇萤火,抓在手里,怕是也要化了呢。
火炉子烧得极旺,艳的火光,蹿过漆黑的炭,直要扑到膝盖上。我搓了搓手,将氅子松了松,兄长伸手来又紧上,笑道:“才有些暖意呢,便贪凉,冻坏你!”
我笑了笑:“兄长,你比二毛还要好!”
宫女子在兄长边上轻声:“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很快便来,此刻正梳洗。”
太子哥哥笑道:“自家人,繁文缛节无甚紧要。母妃还是这般周到。”
东宫生来温和可亲,宫女子在他面前便也不拘谨,轻笑着说:“娘娘一听太子携公主来谒,便高兴得不知怎么地,这会子哪能不盛装呢……”
他便笑着让了让,将我推至跟前:“这是敬武,你认认。”
那宫女子只打量我一眼,便跪:“婢子参见敬武公主殿下,愿公主殿下千岁永泰!”
我唬得一愣,太子哥哥却碰了碰我的手臂,笑着说:“思儿,你是嫡皇后所出公主,她们敬你,是应当的。”
未几,珠帘簌簌,打那里头便钻出来一个装束极华丽的宫女子,因向太子哥哥道:“皇后娘娘来了……”并不是生疏的唱礼,好似只是这么一点,让太子知道皇后已来便是。这么一瞧,东宫与椒房的关系,可算是好。
兄长谒了谒,道:“儿参见母妃,恭祝母妃千岁永泰,长乐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