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封信我可能有点说多了,但说的什么却早已忘光。
我换了地方,这个地方同上次的完全不同,这里非常幽静,或许有点幽静过头了。
但在某种意义上,这里算是我的一个归宿。我觉得我似乎来到了应该来的地方,又好像逆所有河流来到了这里。对此我无法作出判断。
这几句写得实在不成样子,过于模棱两可,想必看得你如坠云雾。或者是否你觉得我对自己的命运赋予了过多的意义亦未可知。当然,责任完全在我。
但有一点希望你理解:事实是,我越是想向你汇报我现在的处境,我笔下的文字越是如此的支离破碎。可我本身是地道的,比以前还要地道。
谈点具体的吧。
开头也说了,这一带实在幽静之极。因为无所事事,每天只是看书(这里有十年也看不完的书),听短波音乐节目和唱片(唱片这里也相当之多)。已有十年不曾如此集中地听音乐了。没想到“滚石”和“沙滩男孩”至今仍风靡乐坛,令人惊愕不已。看来时间这东西无论如何都是连续不断的。我们习惯按自家尺度切割时间,险些发生错觉。而时间的确是连在一起的。
这里则不存在所谓自家尺度,也没有人依据自家尺寸去赞赏或贬低他人尺度。时间如透明的河流原原本本长流不息,置身此地,不时觉得自己的原形质都被解放出来了。就是说,眼光蓦然落到汽车上时,有时需花数秒钟才认识到那是汽车。当然,某种本质性认识还是有的,但不能同经验性认识很好地吻合。而这种情况最近渐渐多了起来,大约是因为孤单单生活的时间太长了。
这里离最近的镇子开车也要一个半小时。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镇,小得不能再小,镇之残骸罢了。你肯定想象不出。但是,镇总归是镇,可以买到衣服、食品、汽油。想看的话,人的面孔也可看到。
冬天里道路冰封雪冻,车几乎跑不成。路两旁是沼泽地带,封冻的地表俨然果子露。上面若再有雪落下,哪里是路都分辨不出了,景象颇像世界的尽头。
我是三月初来这里的。吉普车轮缠上铁链,从如此景象中开来。简直同流放西伯利亚无异。现在是五月,雪已杳无踪影。四月山谷里一直有雪崩声传来。你可听过雪崩?雪崩停止后,接踵而至的即是真正完美无缺的沉默,百分之百的沉默,以致自己究竟位于何处都闹不清楚。万籁俱寂。
由于一直闷在山里不动,差不多三个月没同女孩睡觉了。坏固然不坏,但若长此以往,很可能彻底丧失对人本身的兴趣,而这并非我希望的。所以,天气再暖和些,我准备出山到哪里去物色个女孩。非我自吹,找女孩对我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我有意——好像我生活在“只要我有意”的世界里——是可以发挥一点所谓性感之类的号召力的,从而较为轻易地把女孩搞到手。问题是我还没有完全熟悉我自身的这种能力。就是说,我弄不清到哪里为止是我自身,从何处开始是我的性感。同弄不清哪里开始是劳伦斯·奥利弗,哪里开始是奥赛罗是同一回事。所以,势必中途回收不尽而统统抛弃不管,这使很多人遭受困扰。我迄今为止的人生即是这种永无休止的周而复始。
所幸(实在三生有幸)现在的我已没有可以抛弃的任何东西——心情委实妙不可言。假如有,充其量只是我自身。抛弃我自身这一念头十分可取。噢,这样写未免过于悲凉。尽管作为念头丝毫也不悲凉,但形成文字就有了悲凉气氛。
伤脑筋!
我到底谈什么来着?
谈女孩吧?
每一个女孩都带有漂亮的抽屉,里面满满塞着几乎毫无价值可言的破烂。这样子我非常喜欢。我可以把那些破烂一件一件抽出拍掉灰尘,为其找出相应的价值。我想所谓性感的本质,简言之便是这么回事。但若问这样会怎么样,则怎么样也不怎么样。往下只能放弃我之所以为我。
所以,现在我仅仅考虑性交。而若将兴致仅仅集中在性交这一点上,那么便无须考虑什么悲凉与否。
同在黑海之滨喝啤酒无异。
写到这里,我从头看了一遍。虽说有文理欠通之处,但就我来说还是够顺畅的了,起码没有无聊的地方。
而且,无论怎么看这信甚至都不是写给你的信,怕是写给邮筒的。不过别责备我。这里去邮局开吉普也要一个半小时。
往下是真正写信给你的。
有两件事相求。两件都不属着急那类事,你情绪好时再办不迟。办了可帮我一个大忙。若在三个月之前,我想我恐怕都求你不得,而现在可以相求。仅这点就是个进步。
求你办的第一件事,相对说来带有感伤味道——是关于“过去”的。五年前我离开故乡那座城市时,头脑乱成一团,加之走得匆忙,忘了跟几个人道声再见。具体说来,有你有杰及一个你不认识的女孩。对于你,我觉得还有可能重逢好好话别,而另两个人或许再没机会了。所以,如果你什么时候返回那个城市,希望替我说声再见。
当然,我知道这样求你实在过于自私,本来我想该由我写信过去,但老实说来,我是希望你回去实际面见那两个人的。较之信,我觉得这样更容易传达我的心情。她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写在另一张纸上。倘已搬走或结婚,那就算了,就不要见她。但若至今仍住在那里,希望你见她并代我问好。
另请问候杰,把我那份啤酒也喝掉。
这是第一件。
另一件有点反常。
随信寄一张照片。羊照片。希望你拿到人们能看到的地方,哪里都可以。这样求你也够自私的,但除你无人可求。把我所有所有的性感让给你都可以,这件事无论如何得替我办到。原因还不能说。这照片对我非同儿戏。我想迟早——更后一些——是可以向你说明的。
封一张支票给你。随你怎么使用。钱完全不必担心。住在这里没办法花钱,并且眼下我能做到的惟此而已。
千万不要忘记代我喝那份啤酒。
*
去掉转寄纸签留下的浆糊,邮戳便看不清晰了。信封中另有十万日元的银行支票、写有她名字住址的便条和一张羊的黑白照片。
我出家门时把信从信箱取出,带到事务所办公桌拆阅。信笺和上次一样,淡绿色的,开具支票的是札幌银行。这么说,鼠应该是去了北海道。
虽然关于雪崩的记述还有一点费解,但如鼠自己写的那样,作为整封信我觉得还是非常通达顺畅的,何况任何人都绝不至于开玩笑寄来十万日元支票。我打开抽屉,连同信封一起扔了进去。
也是由于我同妻的关系开始解体,对于我这是个不怎么开心的春天。她已四天没有回家。电冰箱里牛奶发出讨厌的气味。猫总是瘪着肚子。洗脸间里她的牙膏如化石般又干又硬。春天淡漠的阳光泻入如此的家中。唯独阳光是免费的。
被拉长了的死胡同——她说的或许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