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骐坐在黄公馆客厅中间的沙上,心中不是没有数的。
晏知闲这个丫头,聪明果断,不好卖弄,最为难得的是能在大是大非上拿主意,有自己的立场。
这样的年代里,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虽说还要讲求门当户,可一个女子本身的气韵学识也是非常重要的,所谓娶妻娶贤,从祖宗那儿传下来的,经久不衰不是没有道理。
他倥偬半生,政坛浮沉,虽说向来是不理会大大小小的家中后院事务的,可是那林林总总的大家闺秀,从南到北也是见了不少的,其中自然不乏比晏丫头优秀者,可是仔细想想,又似是没有一个能敌得过她的风韵气度的。
最为难得的是,自己这个外孙喜欢。
女儿嫁到茂城瞿家不过十年就重病去了,留下外孙才八岁。瞿家的不争气,自己是看在眼里的,只是未曾想过那瞿经融能有本事让自己这个一向最为乖巧听话的小女儿跟自己断绝了父女关系,只为着能嫁给他。
瞿家无人,在得到女儿去世的消息以后,他立马就着人往茂城去了,几费周折,还是把外孙瞿世峥带回了北平,取字衍之,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外孙十六岁那年,自己就把他扔到麾下的军营里头去了,这孩子没有教他失望,短短两年,迅在军中崛起,成为皖系一流小有名气的将领之才。
看着他成长的也差不多了,自己才又点了一把火上去,拍着他的肩膀,告诉所有人,这是他段骐的外孙!他知道,这样给他带来的非但不是照顾,反而是更多的不服气。毕竟名声和身份这种用以压制下面人的东西,越是往上走,就越显得微弱可笑。
瞿世峥的心性和手段,交给段骐的,是一个鼎鼎的南孟北瞿。
段骐押了一口茶,看着瞿世峥和黄金交谈,心中也是慨叹。
如今,他的外孙已经长成一把有谋有勇的利刃了。想起过去的那些年,自己不是没有在他身边插人,明里暗里的人,都是特训出来的精锐,可是也是接到了命令的,除非他有生命之危,否则不得出手相救。
每个月固定的汇报时间,每当手下走了的时候,自己都要沉思许久,暗杀,下毒,战场厮杀,或拼枪法或斗军刺,无论伤的多么重,即便是在外孙年纪最小的时候,也未曾跟自己提过一句。
让自己来黄公馆提亲,是他头一回开口求自己这个外公办事。且不说他看晏丫头怎么样了,就算是他不同意,就冲着瞿世峥的这个心性,也断然是半个“不”字都说不出口的。
趁着这有说有笑的氛围,段骐也就开口了:“哈哈,我看咱们说的也差不多了,绕来绕去还得说回正题上,黄公,你看你这丫头配我外孙怎么样?”
这般开门见山的话,黄金觉得自己险些撞晕在山上,头也有些晕乎了,先前拿着的样子一下就放了开来。
当下拍了下桌子,道:“段老,我也不是吹牛,你看看我黄金这个闺女,长得漂亮,还是个知识分子,她配什么人,我都觉得闺女嫁的亏!”
“可是这瞿将军就不一样了,年纪轻轻的就拥着重军,人长的也没得说,两个人般配的很,般配的很!”
他这话既是自大了些,又显得有些粗,好在段骐也是从北洋的底层小兵爬上来的,身在高处以后,这种草莽之气反倒是有些令人怀念,因此倒也没觉得黄金这话有什么不妥当。
这亲,就这么定了下来,连同着婚礼的日子,也一并都敲定了,就在十天以后举行。
她就要嫁给喜欢的人了。在大庆王朝,皇上跟皇后的婚礼,称为国婚。卿白为她,大赦天下,歌舞升平,饮酒作乐,整整三天三夜才作罢,那样的高调而张扬,却未曾让她付出过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那时她总觉得,自己是没有心的。
卿白,让墨沧随你去吧。
知闲闭了下眼,再睁开已经是泪意朦胧了,她仿佛穿越了无尽的时空,看见了他那双清绝的眉眼,就那么含笑望着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始终忘不掉,只能尽力让自己放下。
初冬的风萧萧,松针簌簌,知闲望着墓碑上付萍那张温婉含笑的黑白照片,眼泪不禁又掉了下来。
她是不好哭的,可是打回国以来,却是接二连三的掉眼泪。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一意孤行,现在付姨是不是还好好儿的活着?
“小知闲,古语说女子上不了战场,这是不对的,你平白的去问一个男人,叫他去跳井,他怕不怕?我来填了这口井,如果后来人还能举着**的大旗,那么,我能不能活着,这已经无所谓了!”
付萍的话似是犹在耳边,她不畏惧牺牲,因为她有自己的信仰和值得为之奋斗终生哪怕牺牲也无关紧要的坚持,可是,她却叫知闲好好的活下去。
“付姨,我就要跟衍之结婚了,我很幸福。”
她纤长的手指摸着那冰冷的照片,眼泪终于是啪嗒啪嗒断线的珠子一般的落了下来。
眼看着太阳快落了,知闲才擦了擦眼睛往回去。因得是来付萍墓地的原因,她没有叫旁人跟着,这会也只是自己走在路上。
她走过江湾路,便拦了一辆黄包车,那车夫看着很是憨厚老实,却拉着知闲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他也怕知闲纳闷,忙解释道:“前头一帮人把路给堵上了,我绕一下,小姐您放心,保准耽搁不下。”
“路怎么会堵了?”这一片儿商户多,向来是井然有序的呀。
“好像是一帮中国青年跟日本人打起来了。”
知闲心里“咯噔”一下,现在上海的局势紧张,听说前几次日本屡屡挑衅都没有得逞,这一回怎么却是打起来了?
“听说是妙寺的两个日本和尚往租界去活动,被********青年给无缘无故的就打伤了,租界里头的日本人哪儿能吃这个亏,这事儿就闹大了,我远远的瞅着,好似是警察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