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众人入了极乐殿。
且说这殿阁,金砖铺地,自西向东,共有十一根楹柱拔地而起,自南至北,如厮四排擎顶。居中四楹,上贴赤金叶。仰望上头,梁为沉香木,接连金丝榆。定睛之处,只见澈蓝的穹顶上绘着一簇簇点了银蕊的优昙婆罗花,移步之间,可见那花朵之中乍现灵光,亦真亦幻,美妙绝伦。穹顶正中的藻井通径约有九尺,向上深陷三尺,内绘佛光普照象,四周绘着黑、白、黄、红、绿五只示有五种寓象的大鹏金翅鸟。
此境本已令人称奇,然待众人朝大殿正中的墙壁望去,更是惊了五官。
那壁上本是一幅《天王送子图》。乍一看,图中故事与别处寺中所绘画境无异。凝神之间,却可见那上面并非凡功笔触,所用材料皆非寻常之物——那墙壁乃是用金丝楠木凿了隼卯,并排咬合铺就而成。而那《天王送子图》则是依照画者的笔触复雕了一遍,每根线条兀作隆起,且用朱砂混了些许金粉漆就成图。旋足观望间,那图上的人物总有金光闪过,仿若说话间就要翩然飞出画壁而来。
那住持“惠复”和尚身为这寺院的主人,自然也少不了一番解说,其言绘声绘色,众来客也听得神思入境。一行人等绕殿观摩,赞的赞,叹的叹,问的问,拜的拜。
其间,只见那相士袁珙手指壁画,笑眉笑眼地提醒景清夫妇说:“二位,欲想求续香火,此时不拜更待何时?”说着,便往惠复面前指引。
景清夫妇听了这话,又望了一眼那惠复住持。
惠复上前笑应:“二位,且拜无妨。我寺并无戒条陈规可忌,诚然即可。”说话间,他已伸手将二人引至了画中的“天王”像前,并从前方的香案上捧起香盒送至二人面前,其余人等则个个笑眼欣眉地立于三步之外静候。
这对小夫妻相视一笑,各自从中取了三支贡香,借着案上的油灯引燃后双双擎着香,躬身朝那画上的“天王”拜了三拜,随后将那香插进了香炉,又双双跪于蒲团上叩了三个头。
此间,那惠复住持则侧立于案旁,敲了三声案上的木鱼,待二人礼毕时又击了一声铜磬。
说来也巧,那磬音未落,就闻殿外传来阵阵婴儿啼哭。
那哭声着实惊了殿中众人,僧道们一脸诧异,夫妇俩一脸茫然。由着那啼哭声越来越近,众人引颈朝殿外望去,只见一沙弥引着那宗泐进了殿来,且见他怀中正抱着那嘤嘤哭泣的孩子。
宗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竖掌谢施礼,笑作寒暄:“阿弥陀佛。诸位,贫僧来迟了。”
来复夺步迎上前去,朝宗泐寒暄道:“季潭师兄,我等有失远迎了。这……”他指向宗泐怀中的孩子欲问其故,却又一时间不知如何措辞。
宗泐摇头一叹,当着众人将那孩子的来历细说一番。
众人皆为那孩子满目悲悯,只有那袁珙哈哈大笑道:“奇缘啊,真乃奇缘!想来这婴孩自有天助,命不该绝。先是在绝境之中得遇大师相救,随后又辗转入得寺来与求子之人相见,这正是缘法弄巧,天意作局呀。”说着,竟转身萧氏一笑,“景家内人,上天为你夫妇送孩儿来了,还不接下?”
萧氏一时间没回过神来,倒是那景清又惊又喜,忙不迭跨上前去从宗泐怀中接过孩子,转身抱给了萧氏细看,只见那婴孩小脸扑红,似是哭得没了力气。景清又在萧氏眼前轻晃了一下那孩子,示意她将孩子抱过去。可那萧氏却满心纠结,一脸复杂的神情。
“景家内人,接了吧。这娃娃便是你的福报”袁珙笑说,随之又自拍胸口,“贫道敢保,你日后定然还会有子降临。”
萧氏听了这话,环顾了一遭众人,大伙个个满目期待。随即又相继看了一眼景清,景清更是迫不及待。待其最终细细打量了那孩子之后,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喜色,于是她一边接过孩子,一边朝着袁珙笑说:“今日姑且算你先前所言只中了半分,若是他日……”
袁珙接了话头,笑道:“他日若无应验,你大可一把火烧光老夫的须发,我也好随几位大师去做和尚。”
这一席话,引得众人朗朗大笑。笑声中那婴儿再次啼哭,萧氏连忙哄了一通,随后朝那惠复住持说:“想是这孩子饥饿难耐,这寺中可有米汤?”
惠复点了头,随后吩咐方才那小沙弥引萧氏出了殿门,直奔斋堂而去。
望萧氏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袁珙转头对景清说道:“景解元,恭喜了。说话就得了一位济世福星。”
景清问道:“道长所言当真?”
袁珙反问:“老夫何时放过空话?”随后捻着胡子娓娓道来,“方才我略观那孩子,见其目秀如水,明如日月;初露仙胎,生得玉洁冰清。虽是仰卧襁褓之中,却有玉骨金尊之姿。此婴虽降世刚足百日,然其面部之上‘十二宫’(1)内已‘福德’(2)双全;‘十二学堂’(3)之中‘光大’(4)已成;‘五星六曜’(5)内‘阴阳’(6)俱齐——此为古今少有的非凡之相。如此玉人,他日当有上善济世之功,多能高居女中圣贤之列。”
姚广孝不解地问:“道友只是初见这褓中婴孩,竟能轻易断定其男女之身?”
袁珙笑语道:“稍后问过景家内人便知。”
席应真对自己家徒弟说道:“道衍毋庸置疑。这袁廷玉相人之术当世无人可及。”
袁珙大笑:“道尊过奖。贫道只是浅学而已,在此卖拙献丑了。”
陆嗣源听了这话,施礼相问:“前辈,小僧有一事不明,还请予以明示。”
袁珙打量了一眼这陆氏子孙,眨巴两下眼睛笑问:“说来一听。”
“小僧常闻,相者观其人应当三缄其口,轻泄天机,易折自家寿数……却不知前辈为何无所忌惮?”
袁珙仰头大笑,未予直面解说。倒是那来复法师对自家徒弟训诫道:“慧聪,这就是你的愚昧了。相人者多判世人后来祸福,如能善加明示帮人趋吉避祸,也是善功一桩啊,上天当记其功,又怎忍心折其寿数?”
“弟子受教。”
宗泐笑说:“见心大师所言极是。不过,贫僧倒是尚有一言要赠与袁相士,不知可愿一听啊?”
袁珙躬身施礼道:“大师但说无妨。”
“相士帮人趋吉避祸乃是善举。可轻断了他人日后之凶并与告之,也难免会有暗示他人心神,乱其意志之失。故而,贫僧以为如若预知他人凶祸,还是当因人心性给予适度开解才是。”
这一言听得袁珙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连忙朝宗泐拜道:“大师慧人慧语,袁珙受教。”
宗泐扶说:“唉……贫僧一家之见,袁相士切勿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