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业出城那一天,天有微雨。
闻讯而来的女子们全都涌到盛阳正街上,让本该因下雨而略显冷清的街道如同集市般拥堵。据不完全统计,这其中除了盛阳本地的之外,还包括从四面八方各个郡县连夜赶来的女子,囊括的户籍地之广,恐怕也只有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可以一比了。
按理来说,聚集了这么多人的街道本该喧哗不堪的,然而此刻,所有人全沉默地站在那里。大家的目光都看着同一个方向,看着那列车队越来越近,看着那个人影原来越近。
慕仪立在二楼窗边,看着那个囚车内的男子。清风细雨中,他懒洋洋地坐在车内,身着白色囚服,长发未束、披散而下,衬得眉目英俊中又带几分不羁。一只长腿支起,另一只就随意地搁在那儿,唇边是漫不经心的笑意,慵懒的姿态直让人怀疑他不是将被流放到瘴气密布、蛮荒贫瘠的岭南,而是去赴名士雅宴、流觞盛会。
原来世间真有这样的人,纵然此身已为阶下囚,却依旧如朝日光辉般灿烂,不肯折堕一丝风骨。
凝视着那因为洒脱从容而更显夺目超然的风姿,慕仪轻声念道:“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竟是真的。”
“玉郎!”有少女忽然尖声唤道,“玉郎你怎能就这么离开,留下我等为你日夜忧思牵念!玉郎,你如何忍心!”
此言一出,立刻有少女附和道:“是啊玉郎!我才不管你到底做了什么,那太祖御书又跟你有什么干系!我只知道,若余生再见不到玉郎,我情愿此刻便死了!”
“玉郎,此刻便给妾一剑吧!可以死在玉郎手中,又不用面对余生几十年的相思之苦,妾此生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玉郎……玉郎……”
看到越来越激动的少女们,慕仪苦笑摇头。她想起从前每逢姬骞或者哥哥过珑安街时,总会引起这样的轰动。少女们牵手封道,只为一睹玉郎姿容,每当这时她就只能坐在后面的马车上,抱怨那些因为生得一副好皮囊而比自己这个女子更容易招来麻烦的可恶男人。裴业既然是闻名天下的名士,又生得这般好风姿,会受到这种待遇不足为奇,可这些少女不顾他此刻已是被朝廷流放的重犯,还这般夹道相送的行为还是让慕仪有几分吃惊。
看来这个裴休元,素日在女子中的人气,不是一般的高啊!
环视一圈掩面而泣的如花娇颜,裴业扬眉一笑,“此番之事,是业辜负了美人深恩,罪该万死!此生已然无望,来世若诸位美人还愿与业重修一世缘,咱们还约在这长街上,业届时再向诸位负荆请罪,甘领责罚!”
此言一出,众女更是哭成一团。一持花少女忽然扬手将紫薇花束抛了过去,却被车旁的差役挡住,落在了地上。少女泣道:“今日之约,玉郎切莫忘记。下一世,奴便在这里候着玉郎!”
在她的带领之下,众女相继反应过来,一个个有花的扔花,有果子的扔果子,不然便是手绢纨扇,一时间,漫天纷飞的尽是乱七八糟的物事。囚车附近的差役迫于职责,不得不挺身挡下那些花果,一不小心自己却被砸得满身狼狈。
慕仪看得好笑。抛掷花果乃是时下盛行的女子对郎君表达爱慕的方式,对于被示爱的当事人这或许是桩有面子的美事,但对他们身边的护卫来说却是痛苦不堪。当初裴业身为太守公子,遇到此种情况这些差役们不得不挺身为其挡下,如今他沦为阶下囚,这些差役却依旧要为他抵挡,真是逃不掉的宿命啊!
只是她第一次听说,掷果盈车,盈的居然可以是囚车。今日这等盛况,想来足以载入史册,让这名满天下的裴休元再添一笔风流韵事了。
心念一动,慕仪抽出一旁青釉瓷瓶里供着的白荷,奔到窗边扬手一掷。花枝上的水珠飞溅空中,和着雨丝一并落下,也分不清楚什么是什么了。慕仪这一掷十分有准头,白荷就这么穿过囚车的缝隙,端端砸到裴业的怀中。裴业顺着方向抬头,正好看到了临窗而立、面带笑意的慕仪。
他浓眉微轩,露出了毫不意外的笑容,似乎早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她。慕仪对上他清亮的双眸,轻启唇瓣,无声地说道:玉郎,珍重。
裴业拾起怀中白荷,花瓣上已经落上了雨丝,细小的水珠在上面滚动,清雅动人。他嗅了嗅那幽幽清香,也看着她以唇形无声道:花如其人。多谢。
囚车在少女们的包围下缓慢地向城门移动,大家一路走一路扔一路挡,裴业坐在车内笑容满面,不时摇晃手中的荷花,引来少女们的阵阵欢呼,气氛热烈堪比市集。
眼看这出长街相送就要演到尽头,慕仪都生出了几分留恋不舍,总觉得如果这是一出戏的话,那么高潮部分实在太不突出了。
事实证明,慕仪作为一位资深传奇小说读者,具备了十分敏锐的鉴赏力和洞悉力。就在这个想法冒出她脑海的同时,高潮出现了。
城门之下,面容清俊的公子白衣翩翩,端坐案前默然抚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细密的雨丝飘落在他身上,湿润了他额前的长发,也让他的面庞如白玉生露一般。
人群慢慢停下,吵吵嚷嚷的少女们也一个个闭上了嘴,一时间长街之上只听得到那白衣公子悠扬的琴声。初时哀婉,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千回百转到最后却是越来越慷慨激昂,待到一曲终了,众人都被震得哑口无言,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裴业从第一眼见到那白衣公子时便敛去了一脸嬉笑,面容冷肃得可怕,此刻见他弹完了,方冷淡开口,“你来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