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金凤单于飘萍主持,便请慕容秋水为嘉宾。雪地上篝火燃起,男男女女载歌载舞,环绕火间。诸部酋长女侄皆到,凤冠满头,山花遍地,各有少男,将哈达献与心仪女子,一起共舞花前。中有原左匈奴脱脱公主,因父亲率部南下,被魏军冲散,为右匈奴部刘豹所获,原来脱脱公主早与刘豹之子谷尔眉有了婚约,因此被刘豹收留。脱脱公主只盼马超早日来接,权依其处,度日如年。
慕容秋水自不知其中诸事,只见飘萍端坐火前,双雕环绕,诸多妇女拥在四周,更显得鹤立鸡群一般。阿丑扶枪于右首傲然而立,亦是气概非凡。众妇女各自议论曰:“单于就是飞在云巅的金凤,世上却无真龙相配。这边哈达无数,又有谁能献与单于?”慕容秋水望去,但见飘萍如花容颜,微嗔薄怒,在火光中闪烁不定,平添一份娇艳。慕容秋水怜惜之意,油然而生:“天大的危难,我也要替她承担。”
几个酋长献上马奶酒来,飘萍一饮而尽,众人尽皆鼓掌欢呼,飘萍又赐酒囊与阿丑,亦教饮了,却有几个胡儿见阿丑如此丑怪乖张之人,飘萍竟待之如此亲厚,不觉心下醋意涌起,各自叫道:“阿丑将军,听闻你武艺非凡,何不趁叼羊之日,在此一显身手,也叫我等知晓将军无负单于!”阿丑大笑,飘萍即唤阿丑下场,道:“阿丑,这几人都是漠北英雄,可要好好小心了。”
阿丑应一声,飘然而出,拱手道:“谁来赐教?”早有一个大汉扑上,两人拳打脚踢,战到一处,来回不十合,被阿丑绊倒。四面欢声雷动,阿丑欣然答礼,恼起漠北诸雄,纷纷挑战,阿丑来者不拒,连败十数名斗士,面不红,气不喘,众胡儿尽皆呆了,便推草原上角斗第一的右匈奴大将巴图鲁出战。
巴图鲁本有争竞之意,只恐人言以大欺小,既得众人推举,这才挽起皮衣下场。阿丑施礼已毕,两人斗作一团,原来巴图鲁力大无穷,曾经拳毙疯牛,阿丑哪里近得了身去!四面胡儿大声叫好,为巴图鲁助威,更激得巴图鲁连声狂吼,上打泰山压顶,下打老树盘根,斗大的拳头只往阿丑砸去,阿丑连连闪避,且战且走,巴图鲁追来,阿丑早退到一棵树前,巴图鲁猛喝一声,黑虎淘心直指阿丑心窝,眼见拳锋已及,这惊天动地的一拳只怕要将阿丑胸口穿透。
果听得噼啪一声大响,巴图鲁拳头穿树而过,木屑纷飞,血流如注,阿丑却避在一边,笑吟吟看着巴图鲁。刘豹走了过来,道:“巴图鲁,阿丑将军智勇双全,你怎能和他一味斗狠?”巴图鲁又羞又怒道:“恁的诡计多端!”猛力将臂一抬,那树竟然横空折断,倒了下来。数人惊呼,阿丑横过枪来,往头上举起,只喝一声,将那树格住,这才不致倒地伤人。众胡儿一怔,方知阿丑原来亦是气力过人,不过更善斗巧而已,一齐欢呼起来。阿丑缓缓将树干放下,摘下帽子,往四周扬了一圈。掌声爆起,巴图鲁含羞退下,有诗赞阿丑曰:今夜狰狞丑怪时,凉州上士谁人知?他年重现玲珑日,方晓少年一段痴。
飘萍一笑,虽在严寒之际,却是春风满场,火圈中歌舞正酣的公主们无不自惭形秽,但听得飘萍启朱唇,含玉齿,轻轻道:“阿丑将军与诸武士勇力过人,皆本宫左右臂膀也,各赐马奶酒一袋。”银铃般清脆,黄莺般柔和,诸人如痴如醉,世上万千歌曲,怎及得这轻轻一语?酒未斟上,人人已有微酣之意。
独有慕容秋水在旁,唯觉飘萍眼中,孤寂之色多,欢喜之情少,不由得微微叹息:“自古高处不胜寒,东坡居士非虚言也!”缓步而起,来到阿丑身边,见众男儿女子皆拥在飘萍身周,欢呼赞颂,唯有阿丑独居圈外,驻枪伫立。慕容秋水问曰:“将军如何独自逍遥?”
阿丑慨然答道:“世人皆醉,我独醒也!”慕容秋水笑曰:“好个以退为进之计,吾南征北战,几已三十年,识尽天下英雄。小将军心中所想,吾岂有不明哉!”阿丑回身,望飘萍花容月貌,如隐云雾之间,便道:“娘娘乃是前辈,见多识广,自非阿丑能比也。阿丑狂放,不知天高地厚,愿娘娘幸勿见笑。”
慕容秋水道:“岂敢笑话小将军哉!只是单于虽然睿智,毕竟不脱寻常儿女之情,只恐小将军一番苦心,单于未必能知。”阿丑道:“我但率性而为,天地可鉴,何必去问他人!”慕容秋水点头道:“年少轻狂,大抵如此。”
此时天色将黑,叼羊大会当散,飘萍等皆回己帐。慕容秋水虽然远离故国,终日思归,今日回帐,翻来覆去,却皆是阿丑意气风发之言,心中想起从前叶飘零追恋自己之时,何尝不是千谋万策,百般忍耐,未料三十年后,天水又有此等痴儿,当下起身往飘萍帐中而来。
原来她一向是不需通报的,径自入帐,但见飘萍正坐琴前,只抚手中玉佩把玩,慕容秋水方入,飘萍已觉,放下玉佩,转过头来,喜道:“娘娘来啦,飘萍正欲倾听娘娘教授治国之策呢,快来坐,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慕容秋水扶住,拧了拧她脸蛋笑道:“都多少天了,还来这一套。”两人皆坐琴前,慕容秋水道:“叼羊大会之上,单于独敬西人,恐胡部多不服也。”
飘萍道:“阿丑诚为当世英才,胡部虽多英雄豪杰,勇武之士,不比阿丑谋勇兼备,纵举中原豪杰,能及阿丑者,亦不过三五人也。吾非敬其人,独敬其才耳。”慕容秋水道:“恐北地之人,不作此想,另生他意。单于既为镇北女王,切当察之!”飘萍道:“吾以诚待人,人必以诚待我也,何必虑哉!娘娘,飘萍一生,不曾亏负于人,唯负娘娘也。虽欲报魏王二十年养育之恩,使娘娘远离故国,屈尊至此,而略无恨意,飘萍不胜惭恨。”
飘萍素来不谈国事,忽发此语,却牵动慕容秋水家国之思来,默然半晌,见琴上那玉碧血犹在,八个字“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格外醒目,慕容更是心下生悲,道:“此皆乱世之过也。飘萍,不瞒你说,你我虽各居敌国,我心中却从未对你有半分敌意,如今在漠北共居数月,更把你当我亲女一般。虽终日思家念国,然而有你相伴,我这心中,未尝不隐隐盼着不要离开之念。”
飘萍抬起头来,但见慕容秋水满脸慈和,不觉倒在慕容秋水怀中,轻声道:“飘萍幼出狼窝,隐匿兽群,后得父王恩养,方见天日,翻身为人。又有仓舒待我情深意重,飘萍虽为孤儿,不知离别之痛也,虽屡有怅惘,只念作庸人自扰,不足为道。怎知仓舒一日弃我而去,本欲相从泉下,只因父王功业未立,为人子女,不得不克尽孝道,故出深闺,走漠北,两载而平这北地江山,误获娘娘,方知昔日所怅者,无母之故也。能得娘娘垂怜,飘萍此生大幸也。当送娘娘回国,虽在敌邦,飘萍不敢忘娘娘之德。”
慕容秋水抚其背道:“仓舒本非尘世之人,既已归天,不当以凡俗之念思之。料仓舒有灵,亦只盼飘萍此生安乐,今良人只在眼前,不当枉负大好年华,使天下叹恨惋惜也。”飘萍道:“娘娘苦心,飘萍深知焉,飘萍非不寂寞,当夜深人静之际,未尝不覆辙难眠,奈此心已随知音化鹤西去,早视天下俗男皆为粪土,岂有他念乎?飘萍固知初逢之日,娘娘以飘萍为女,飘萍心中,亦早以娘娘为母也。唯常日口称愿仗金戈、驱铁马,助父王平定天下,上安百姓,下报曹家,实不敢稍表眷恋娘娘之心也!”说着泪珠滚出。两年来身为当世女神,素来高高在上,几曾露过娇弱之态?
慕容秋水亦泣道:“十八年前平地起风云,吾逐流沅水,痛失爱女,方晓沙场相争,皆梦幻也,世间竖子争相逐鹿,尽忘他事,是愚人耳,乃将平生愿为巾帼之心,全然泯却,只作贤妻良母,情愿相夫教子,尽享天伦之乐。怎知战场本是不归路,踏入此间永不回!爱徒银屏,不听吾劝,愿出闺门,纵马执戈,欲偿父罪,只落得远走南荒,至今不返。今飘萍又上此路,不知何日方归!”
飘萍道:“既身逢乱世,自盼扫清四海,建功立业,娘娘,人生在世,无论男女,有恩不报,皆非人也。飘萍既已深陷,唯有向前,纵然千难万阻,不再回头。”慕容秋水道:“难逃今夜英雄梦,浑忘明朝犹是人。年少轻狂之日,人人不可免也。世间至重者,乃生存也,惜乎不能早知,情实堪嗟!飘萍,敌国之交,亦属寻常,岂不闻汝父与关云长一生为仇,犹且肝胆相照之事哉?可愿为吾女乎?”
飘萍便起道:“数年来只思行军打仗,今朝首度尽诉心扉,早把娘娘认做义母也。母亲在上,受孩儿一拜。”慕容秋水喜极而泣,一把抱住道:“可惜母亲孤身到此,未有什么见面礼赠与我儿。日后沙场之上,虽不留情,楼阁闺宇之间,飘萍勿再伤感,自叹无母飘萍!”于是飘萍拜慕容秋水为义母。这正是:曾为仇寇便有意,份属敌国何相亲?毕竟后事如何,还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五十一回 方欲别飘萍认母 未明言孟德托孤
上回飘萍既拜义母,当下言曰:“世间俗礼,与孩儿无涉。母亲,相聚数月,实孩儿平生至乐,然以女擒母至此苦寒之地,大不孝也。今当送母归国,孩儿回报父王,请与中华释嫌通好,勿动干戈。他日再往洛阳拜见义父未迟。”
慕容秋水道:“孟德若责吾儿擅自作主,如之奈何?”飘萍道:“父王虽雄心犹在,如今年事已高,看惯世间风云变幻,潮起潮升。孩儿请念父女之情,父王虽弃万里江山,亦不迟疑也,还管他什么富贵权位,怎理会什么利禄功名。日后中华魏汉,世代通交,人民安居乐业,再无征战之苦,岂不善哉?”一番话说得慕容秋水怦然心动,亦想:“飘零肯为我一句戏言,不辞劳苦,转战世间三十年,今劝他激流勇退,必不负我。”
当下二人认做母女,思及两国就此清平,俱各欣喜不已。飘萍即安排相送慕容秋水归国事宜,与阿丑将三千军士,扶慕容上车,冒雪冲寒,投南而来。早有逐流日夜在雁门关上翘首而望,日夜哭泣,陡闻此讯,早忘了使人去告安宁诸人,只与赵薇点三百军士飞奔草原而来。
迎到云中,逐流拜见母亲。慕容秋水喜见爱子,教与飘萍相见,问飘萍年庚,不能对答,乃令逐流认妹。当日飘萍擒母之日,逐流徒步苦追之时,早将飘萍恨入骨髓,虽以仙容玉貌,只视作山妖鬼魅,这时勉强相见,飘萍岂不知焉?便与慕容秋水道:“母亲,干戈未止,中华诸将恨我入骨,亦理数之常也,今若前去,恐母亲为难。孩儿愿先往长安,将诸事告知父王,战乱止歇之日,即孩儿来中华之时也。”
慕容秋水道:“如此吾母女方得长久相聚也。”于是飘萍回入车中,携一黄金小箱而出,道:“母亲,今日相别,有一物赠与母亲,聊表纪念。”打开箱来,却是项链一幅,白光闪闪,正映空中雪花飘落。
慕容秋水拈起,见是白金所制,心头大震。飘萍说道:“此物从狼窝之际,便与孩儿相伴,当乃孩儿亲娘遗物也。”忽地里见到慕容秋水珠泪如雪,簌簌而下,飘萍道:“母亲何故悲伤?”慕容秋水叫一声:“可怜我儿,原来只在眼前!”问飘萍道:“吾儿左肩是否标有一字?”
飘萍睁大双眼,满脸疑惑,慕容秋水已知所料不差,再道:“所刻之字,乃是”叶‘字也!“飘萍见慕容秋水声音微微发颤,心下大异,陡然想起诸事,顿时心中一片清明,哭叫道:”娘亲!原来母亲便是我的亲娘!“慕容秋水双手急颤,将飘萍搂入怀中,喃喃道:”十八年来无一日不在各处搜寻,到头终只在梦中相会,何如共处数月,竟不知所寻之人就在身边!“二人泣下,两边之人无不感慨。有词曰《八声甘州》叹慕容秋水道:念铜驼铁马不堪行,心犹在征程。忆风华正茂,朱颜粉黛,四海闻名。百战此生不败,足慰女儿情。弱水漂流去,祸种孤婴。
寻觅亲儿不得,怅襟怀惘惘,叹悔生平。算干戈无数,碧血未阴凝。更堪怜,离家移北,遇强敌,骨肉两相轻。开颜日,管他余事,只庆相逢。
只说逐流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慕容秋水喝曰:“逐流吾儿,此是汝亲生姐姐,何不拜见?男子汉大丈夫,恁地气量太小!”早有赵薇听得心目中的“情敌”乃是情郎胞姐,喜滋滋,笑盈盈急上前扑地拜见,道:“小妹赵薇,见过姐姐。”飘萍忙扶起,这边逐流亦拜,一家人喜作一团。
飘萍思及前事,哀切不已,再伏慕容秋水怀中泣曰:“孩儿日夜只道父母狠心,弃我于狼窝之中。直至今朝方知父母皆是当世英雄,孩儿出生之日,几累母亲身亡,孩儿莫不是上应灾星,先累父母,后克仓舒乎?”慕容秋水紧紧抱住,道:“傻孩子,哪有灾星之说!当年不是为娘亲手推你于沅水之中,又怎会累得孩儿受苦多年,别说傻话,今既相逢,可往洛阳见父,以消误会。”
飘萍陡然挣开站起,道:“孩儿拜娘亲为义母之际,已深有愧念,然冒犯在前,认亲在后,犹有可说,今日既知母亲是我亲娘,孩儿竟亲手挟迫,使父皇肝肠寸断,染病在床,此罪实盈天际,无可恕之,虽天人共弃,亦不为过。飘萍有何颜面去见父皇!”有《念奴娇》叹飘萍曰:分花拂柳,似掠水惊鸿,翩然来去。烛影摇红衾帐里,不是女儿归宿。两份柔情,五分颜色,三份风华度。回眸一笑,世间谁不倾慕?
为报养父深恩,檀郎厚意,愿把功名铸。纵马飞雕平漠北,千万雄师依附。踏破雄关,力擒敌首,敌首原亲母。欲哭无泪,江山依旧如故。
时慕容秋水道:“我的宝贝,你是一镇女王,怎能如此想不开?昔日之事,各为其主,何需计较?尔父十八年来,日夜思念孩儿,若知女儿已返,其心必慰,区区小疾,自如烟消云散。”
飘萍道:“女儿不孝,今日方知真名实姓,自当相随父母,万世不悔。然而父王养育飘萍十有七年,恩比天高,情比山重,孩儿纵去,不可不辞。父王与父皇同居天下英雄,为何偏偏不能共存当世耶!母亲,须记前日相约,娘亲去告父皇,孩儿去请父王,两邦再休交战,永止干戈,孩儿方能稳居父母膝下,安享天伦也!”
慕容秋水忍泪道:“来去终须明白,行事无愧天地,吾儿胜父母多矣。吾儿既去,早来洛阳。”母子抱头又哭一场,飘萍躬送母亲上车。慕容秋水唤阿丑道:“吾虽未问汝乃何方豪杰,亦知汝虽佯狂,实良善之人,长护我儿左右,吾自无担心之理,好生照顾吾儿,稍有不如意时,早报洛阳。”阿丑领命,目送逐流、赵薇两边护送车仗离去。
飘萍但见一行人消失在茫茫风雪里,天地之间,只有骏马长嘶之声隐隐传来,痴痴木立,两滴清泪掠在脸边。良久问阿丑道:“父王一生皆为江山奔走,吾受重任,荡平漠北,欲扫中华。吾虽视天下如臂使指,然今中华陛下乃我生父,安肯伤之?阿丑啊阿丑,吾若卸去此任,父王岂不深感失望乎?”阿丑道:“单于何须忧虑?魏王千岁自是多情,必不肯为天下而伤人之亲也,愿单于安心。”
飘萍摇摇头,心下郁郁,引军返回,却收得曹操之书,道是魏王病重,弥留在即,召飘萍急返,有要事相商。飘萍叹道:“父王不知我非魏人,我却知我是魏人也。”不禁歌曰:只道此生已姓曹,何如叶字在肩标!空将热血播三界,徒使豪情付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