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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第1页)

阴暗多风的日子,汤姆,就像这一带安息日惯有的天气。孩提时,我见多了这样的日子,却不记得有晴天。我几乎完全不记得户外的景物,除了我像个坏孩子似的匆匆奔向教堂。但我跑过头了,因为在这一天,皮姆根本还没出生。这是远在你父亲的生命开始之前,还要往前推六个月的事。地点是在离此地不远的滨海小镇,有更陡的坡和较为厚实的塔楼——但这里的塔楼也算厚实的了。一个狂风大作、湿淋淋、充满毁灭气息的上午,记住我的话,我自己,就像我说的,是个还没出世的鬼魂,未成形,未出生,当然也还未付出代价:我自己是个听不见的扩音器,虽然活着,但除了生物学上的意义之外,别无行动能力。枯老的树叶、枯老的松针和枯老的彩纸碎屑粘在教堂潮湿的台阶上,仿佛谦卑的礼拜者潮涌而入,领取每周定量的惩罚或救赎,尽管我从未看出这两者之间有多大的差别。我这个沉默、犹在娘胎中的间谍,在通常还不可能有任何目标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地完成了第一个使命。

只是,今天有些事蠢蠢欲动。耳边嗡响,它的名字就叫瑞克。一丝恶作剧的火星在他们身旁徘徊,他们无法视而不见,因为火花来自他们内心深处,来自他们幽暗的小世界,而瑞克是主宰者,是创始者,是煽动者。你在每个地方都可以察觉到:在棕衣执事充满恶兆的步履里,在那些戴帽妇女的快速心跳和急促喘息里,她们以为自己迟到而匆匆赶来,却发现到得过早,白色的粉妆也掩不住她们脸上的羞红。每个人都因渴望而兴奋,每个人都蹑手蹑脚。出席率一流,瑞克一定会自豪地夸耀,很可能他早已经这样做了,因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喜欢高朋满座,就算是他自己的绞刑也无所谓。有些人坐轿车来——在那个年代是和兰切斯特汽车和胜家缝纫机一样稀罕——其他人搭公交车,还有些人走路;上帝的海雨如冰芒刺进他们廉价的狐皮外袍里,上帝的海风灌进他们星期天最好的一套衣服磨损的内衬里。然而,无论他们是怎么来的,没有人因为天气而稍有迟疑,每一个人都瞪着告示板,以自己的眼睛证实这些天来四处流转的传言。告示板上贴了两张通告,都已因雨渍污损,对过往行人来说,简直像两杯冷茶一样悲惨。但对那些知道内情的人来说,这两张通告却发出了惊人的信息。第一张是橘色的,宣布浸信会妇女联盟将筹募五千英镑设立阅览室——虽然所有人都知道阅览室里根本不会有半本书可读,以后一定是用来展示自家烘焙的糕点和刚果麻风病童的照片。栏边钉了一个三夹板寒暑表,这是瑞克找来最好的工匠设计的,宣告第一个一千英镑已募集成功。

第二张通告是绿色的,宣布今天将由牧师演讲,欢迎所有人来参加。但这个消息被更正了。一张坚固的告示钉在原来的通告上,宇字全拼像是法律警告,但却可笑地有几个用错的大写字母,仿佛是一种明显的预兆:因某些无法预见的情况,本选区保安官暨自由党国会议员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爵士将在本日讲道。募款委员会请在会后留下来召开临时会议。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本人!而且他们知道为什么!

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希特勒正兴奋地到处点火,在美国和欧洲,经济大萧条像无法治愈的瘟疫蔓延不止,而杰克·布拉德福的先驱们正忙着煽风点火,不管白厅走廊流传着什么样似是而非的信条,他们都不予理会。但信众对上帝神秘不可测的目的不该有任何意见。他们的教会是非英国国教的教会,他们现世的太上皇是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爵士,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传道者与自由党人,国家最崇高的人物之一,也是自己掏荷包盖了这个教堂给他们的人。他并没有,当然。

是他父亲古德曼盖了教堂,但继承了领地的梅克皮斯却有意遗忘父亲的存在。老古德曼是威尔士人,是到处传道、唱歌、境遇悲惨的鳏居陶匠,有两个年纪相差二十五岁的孩子,梅克皮斯是老大。古德曼来到这里,收集黏土采样,嗅嗅海风,建了一座陶器工厂。几年之后,他又盖了两座厂房,并引进廉价的外来劳工,起初是和他自己一样来自贫穷的威尔士,后来,是更廉价、更贫穷、备受凌虐的爱尔兰人。古德曼用他的木头小屋引诱他们,用微薄的工资让他们挨饿,用讲道灌输他们对地狱的恐惧,之后,他自己升上天堂,从六千英尺高空俯瞰自己立在工厂前庭的谦逊纪念碑,直到几年前才因兴建别墅而被铲平,永远消失。

而今天,“因某些无法预见的情况”,这位梅克皮斯·古德曼惟一的儿子,将走下他的山巅——尽管这个情况除了他自己之外每个人都预见到了,尽管这个情况如同我们坐着等待的长凳般触手可及,如同拴住长凳的沃德马斯特瓷砖一样固定不动,如同那只在响起来时不断嘶嘎作声的钟,和兀自为可悲的结局奋力一搏的母猪一样劫数难逃。试想一下这幽暗阴郁的景象——让年轻人愚痴鲁钝、沉沦不前,禁止任何能引起他们关注的有趣话题:从星期天的报纸到天主教会,从心理学到艺术,从薄如蝉翼的内衣到欢乐到消沉,从爱情到笑声,然后再周而复始,只要能想得出来的人之常情,他们无一不反对。因为如果你无法了解这幽暗阴郁的气氛,就无法了解瑞克所逃避的世界与他所奔赴的世界,也无法了解在这阴暗的安息日里,犹如跳蚤在胸口嘤叫搔痒的那种扭曲的趣味,就当最后的钟响随暴雨洒落,瑞克年轻生命里第一场伟大试炼于此展开。

“瑞克·皮姆终究是要冲天一跳的。”有人这样说。

还有谁比梅克皮斯这位天下至尊、保安官与自由党国会议员,是更令人敬畏、更适合调整他颈上活结的刽子手呢?

随着最后一声钟声响起,风琴独奏的旋律也告终止。会众屏息以待,开始计数,搜寻着他们最喜爱的演员。两名沃德马斯特家的女士来早了。

她们肩并肩坐在讲坛下方专为尊贵人士保留的长凳上。在平常的周日,梅克皮斯会坐在她们中间,六英尺六的庞大身躯,总是侧着头,用他那如小小玫瑰蓓蕾的湿润耳朵倾听风琴独奏。但今天则不然,因为今天是个例外,今天梅克皮斯在厢房里和我们的牧师,以及几位募款委员会忧心忡忡的信托人商谈。

梅克皮斯的妻子,人称妮尔夫人,年未满五十,但背已驼,脸已皱,活像个女巫。她有个习惯,会无预警地摇晃她发灰渐白的头,就像摇赶苍蝇似的。坐在她旁边——坐在吹毛求疵、愚昧无知的妮尔身旁,一个娇小、虔诚的人儿——是朵莉丝,正确说应该叫她朵儿,一朵纯洁无瑕的花,年纪轻得足以当妮尔的女儿,而不是梅克皮斯的妹妹——她在祈祷,对她的造物主祈祷,她小小的手掌握拳压住眼睛,她誓言奉献自己的生命与死亡,只要他能聆听她的祷告,指引她的道路。浸信会教徒是不在上帝面前下跪的,汤姆。

他们只屈膝。但那一天,我的朵莉丝愿意趴在沃德马斯特的瓷砖上,亲吻主教的大脚趾,只要上帝让她脱离困境。

我有一张她的照片,而且有很多次——尽管已不再如此,我发誓,她是为我而死的——我愿意付出我的灵魂,好再拥有一张她的照片。我在一本已磨损的旧《圣经》里找到的,当时我大约是汤姆这样的年纪,就在一幢我们匆忙搬离的城郊宅邸里。

“给朵莉丝,我最特别的爱,梅克皮斯”,内页有这行手写的字迹。全世界仅有的一张。

一张泛黄有污渍的黑白照片,仿佛拍摄自飞行当中的一个瞬间,她正走下出租车,画面里看不见车牌号码,她手捧着一小束自制的花束,很可能是野花,而为了让我们宽心,她那双大眼睛里隐藏了太多的心思。她是要去参加婚礼吗?她自己的?是要去探望生病的亲戚吗?——妮尔?她在哪里?这一次她要逃到哪里去?她把花抵住下巴,手肘紧靠。她的前臂在腰与脖了之间画上一条垂直线。长袖箍住手腕,棉布的手套,因此看不见戒指,虽然我怀疑她左手中指的第三个指关节稍有隆起。一顶钟形软帽覆盖她的头发,在她惊惧的眼里投下面具似的阴影。她肩膀倾斜,仿佛失去平衡,一只纤小的脚抵在旁边,撑住她的重心。她的白袜闪着锯齿状的真丝光泽,鞋是漆皮的,尖头,有鞋扣。不知怎么的,我就是知道那双鞋磨脚,那是匆匆买下的,就像她的其他装束一样,在没人认识她、她也不希望有人认识的店里买的。她脸的下半部苍白得像是在黑暗中成长的植物——想想“林园”,她被抚育长大的地方!她是惟一的孩子,和我一样,你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别管她那个大她二十五岁的哥哥。

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你,有一次在沃德马斯特广阔果园的夏日小屋里,我自己,就像她一样的孩子,独自漫游时发现了什么?她从圣经班得来的着色本,《救世主的一生画册》。你知道我亲爱的朵儿做了什么吗?她用凌乱的蜡笔线条涂污每一张神圣的面容。起初我非常震惊,后来我才了解,那些面容来自她未曾参与的真实世界,令她恐惧。那些面容上展现的慈爱与和煦笑容,是她从未享有的。所以她把他们涂掉。不是因为愤怒,不是因为憎恨,甚至不是因为嫉妒。只因为他们生活的安逸自在,远超出她的理解。再看一眼照片。下巴。僵硬而无笑容的下巴,没有任何表情。小巧的嘴紧闭下垂,稳当地锁住她所有的秘密。这张脸无法抛弃任何一点丑恶的回忆或经验,因为没有人可以与她分担。她注定要收藏起这一点一滴,直到她无法负荷而崩溃为止。

够了。我又跑得过头了。又名朵儿,朵莉丝,姓沃德马斯特。和其他任何公司行号都没有关系。

抽象不实。我的。一个虚幻空无的女子,在永恒的飞行里。如果她是背对我而非面对我,我对她的那一点点了解也不会再有减损,而对她的爱依然深得无以复加。

在沃德马斯特家女士的后面,非常远的后面,刚好是长走道的最远处,也就是在教堂的最后面,紧闭的门旁边的长凳上,坐着我们最精英的年轻人,他们浆挺的衣领上打着领带,头发用剃刀修整得光洁整齐。这些是人称“夜校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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