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海雨笼罩了皮姆的英格兰,他谨慎地踮脚钻入雨中。现在是傍晚,他已写了很久,久于他此生的任何一次书写,此刻,他心里空空的,感觉非常敏锐,以及恐惧。雾角响起——一短,两长——是灯塔或是一艘船。走近灯下,他再次看手表。再过110分钟,53年已逝。音乐台空无一人,草地保龄球场水淋淋的。商店橱窗仍挂着夏天防晒的黄色玻璃纸,脏兮兮的。
他朝镇外走去。他在卖服饰杂货的布兰迪那儿买了一件塑料斗篷。
“晚安,坎特伯雷先生,我们能为你效劳吗?”在雨中,斗篷滴滴答答,像个洋铁皮屋顶。他手里提着替杜柏小姐买的东西:从爱特肯先生那儿买的培根,要留神,告诉他切五份,保管他会切得太厚。告诉克罗斯先生,上礼拜的番茄烂了三个,不只坏掉,是烂掉。如果他不换我好的,我就永远不上他那儿买。皮姆一字不差地遵照她的指示,尽管没像她期望的那般穷凶极恶,因为克罗斯与爱特肯都接受他的秘密津贴,这些年来只给杜柏小姐一半的账单。从法尔街的旅行社,他得知六天内将有一个银发旅行团从盖特威克机场(Gatwick,位于伦敦近郊之机场)出发到意大利。我会打电话给她住在博格纳(Bognor,位于英格兰萨克斯郡一滨海小镇)的表妹梅兰妮。如果我也负担梅兰妮的费用,杜柏小姐就无法反对。
106分钟。
只过了4分钟。梅兰妮表妹和杜柏小姐都被遗忘了。从他脑海中嚷嚷着要被认可的无数执拗记忆中,他选择了华盛顿和气球。在我们曾有过的疯狂谈话方式中,气球无疑拔得头筹。你想聊聊,但我不见你。我惊恐不断,决定把你打入冷宫。但你不愿地位旁落,你决不愿意。
为了迁就我,你放了一个小型的银色气球飞越华盛顿特区的屋顶。直径半米,汤姆有时会在超级市场免费拿到的那种。我们分别开着车行驶在城市的两端,你用德语告诉我,我想像嘉宝(GretaCarbo,瑞典裔的知名好莱坞女星)一样抛弃你,真是个笨蛋。话筒里传递的频率像臭虫般跳跃,肯定会让听的人抓狂。
他爬上悬崖小径,经过亮着灯的小屋,取捷径穿过一幢豪宅的庭院。我要打电话给她的医生,劝她说她需要去度个假,或是教区牧师,她很听他的话。在他下方,游乐园闪烁的灯火仿佛迷雾中饱满的草莓。在这片灯火旁,他可以看到索芙塔冰馆的蓝白色霓虹灯。潘妮,他想,你不会再见到我,除非我的脸出现在报纸上。潘妮隶属于他那些有情人组成的秘密兵团,如此秘密,连她自己被列入都不自知。五年前,她在步行区的活动篷屋卖炸鱼与薯条,爱上了一个穿皮衣、名叫比尔的年轻人,他征服她,后来皮姆用“公司”
的计算机查比尔摩托车的车牌号码,发现他在陶顿已婚有小孩。他找借口将细节数据交给当地的教区牧师,一年之后,潘妮嫁了一个卖冰激凌的爽朗意大利人尤金尼欧。但今晚,她显得不同以往。今晚,皮姆走近她的咖啡店,照常要了两球康沃尔冰激淋,她正和一个戴软皮帽的魁梧男人交头接耳,皮姆一见那个人就讨厌。只是个普通旅客,他对自己说,一阵风吹鼓了他的斗篷。一个愚蠢的业务员,一个税务员。这个年头除了杰克之外,还有谁会独力捕猎?那不是杰克,不是他三十年老经验的手法。会是一辆车,他想。干净的挡泥板,聪明的天线。可以拦截到他脑袋里听到的事。
“有人来过吗,杜柏小姐?”皮姆说,把一包包的东西放在餐具柜上。
杜柏小姐坐在厨房里看美国肥皂剧,打发掉一天。托比坐在她膝上。
“真是太没道理了,坎特伯雷先生。”她说,“我们看了一整晚都还没看到他们,对不对,托比?你买了什么茶?我说的是阿萨姆,你这个傻瓜,拿去退。”
“这是阿萨姆。”皮姆温和地说,拿近给她看。
“他们换了新包装,而且减了三便士。我出去的时候有人来吗?”
“只有抄煤气表的人。”
“常来的那个?还是换了新人?”
“新人,亲爱的。这个年头什么都是新的。”
他轻轻地亲了她的脸颊,帮她把新披肩拉回肩上。
“给你自己来一大杯够劲儿的伏特加吧,亲爱的。”
她说。
但皮姆婉拒了,说他必须工作。
重新回到房间之后,他检查书桌上的纸页。
从订书机到茶杯的把手。从纸夹型火柴到铅笔。
烧盒与桌脚排成直线,不必理会。杜柏小姐不是玛丽。他刮胡子,突然想起瑞克。我看见你的鬼魂,他想。不在这里,而是在维也纳。就像我常在丹佛、西雅图、旧金山和华盛顿看见活生生的你一样。
每当我背上发痒时,就会在每一个商店橱窗、每一个风华衰败的门口看见你的鬼魂。你穿着你那件骆驼毛外套,叼着你每次抽每次皱眉头的雪茄。
你那双蓝眼睛像溺毙者的眼睛,瞳孔顶住上眼睑来吓我。
“你上哪儿去了,老小子,你矫健的腿这么晚还带你上哪儿去?找个好女人,是吧?某个爱慕你的人?来吧,老小子。你可以告诉你老爸。拥抱一下吧。”在伦敦,你躺在你临终之榻,但我没靠近你,我不想知道也不谈论你的事,这是我追悼你的方式。
“不,我不。不,我不要。”
每次我的脚跟撞上鹅卵石,我就会这样说。所以你就来找我啦。到维也纳,像文沃斯那样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