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书。’她有些神秘又有些炫耀地说。老人收起柜台上的钱,而后又拿起书在书的封底上盖了一个紫色的购书章,然后递给了陈平。
“陈平接过书之后说:‘给我开一张发票。’
“老头儿看看她说:‘开票?你能报吗?’
“陈平说:‘我舅舅能给我报。’
“老人很不情愿地坐下去给她开票。陈平回过头来看着我说:‘我舅舅在北京,他来信说有好书让我买,买了他能给我报。’我当时就很羡慕陈平有个好舅舅,我避开陈平的目光,离开柜台,来到门边,我看到更加稠密的雪花儿从空中飘舞着。我听到书店外边的街道上有熙熙攘攘的说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那些脚步踩得烂泥嚓嚓作响。接着我看到了一群人押着一男一女走过去,我急忙走到门外,我看到那两个被押着的正是陈平的父母。这个时候陈平也从屋里走出来,我朝她惊慌地叫了一声:“你爸。”那个时候陈平就站在我的身边,她睁大眼睛看着她的父母被一群人押着在雪水里往西去,她手里的书包和那本刚刚买来的《而已集》都滑落下来,掉在泥泞里。陈平突然朝那群人飞奔过去,她喊叫着妈妈。陈平的母亲停了下来,她回过头来,在飘飘扬扬的大雪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她用力地挣脱着抓她的人,但她还是被两个男人拧住了。陈平跑到妈妈的身边,却被一个男人拦住了。陈平打开那个男人的手,朝母亲扑去,但被那个男人拦腰抱住了。
“陈平的父亲朝那个男人叫到:‘放开她!’
“可是那个男人却朝他冷笑着,一用力就把陈平推倒在泥泞里。陈平的父亲奋力地想挣脱抓他的人,那个男人走过去朝陈平父亲的脸上就是两个耳光,他的嘴角立刻就流出血来。那个男人扬了扬手,那群人又押着陈平的父母往前走。陈平的母亲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坐在泥泞里的陈平。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三张纸条(3)
“那个时候我一直站在那里看着那群人押着陈平的父母从十字街那儿拐往北街里去。我拾起地上的书,那本书的封面已经被雪水浸湿了。我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书上的水,然后又拾起陈平的书包朝陈平走去。那天我扶着哭泣的陈平回到了供销社的院子里。因为我父亲和陈平的父亲都是外地人,因而我们当时都住在供销社的后院里。这供销社解放前也是一家地主的,高高的青砖瓦房,长长的砖铺通路,院子很深。由于很少有人来到之里,所以墙壁和通道上长满了青苔,阴森森的。没人的时候,陈平总要借故跑到我家,和我待在一起。那天我们沿着雪地上纷乱的脚印回到了陈平家。陈平家的门开着,屋里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这个时候我听到身后的房门响了,我回到头来,在那里我看到了我的父亲,接着我又看到了我的母亲。陈平奔到屋里扑到床上哭嚎起来,我跟着陈平来到屋里,不知所措地站在她的身边。这个时候我身后的门洞被一个黑影挡住了,我回过头来,看到我的父母站在那里。我母亲走过来,在陈平的身边坐下来,把她轻轻地拉到怀里。那天陈平被我母亲带到了我家,当天夜里她就在我家住下了。谁知第二天就传来了陈平的父母双双自杀身亡的消息。”
“一块儿自杀的?”老许用寻问的目光看着我说。
“是的。”我看了他们一眼说,“灾难来得突然而又顺埋成章。那样的岁月里像我和陈平这样的人家都是终日凄惶惶的。我父亲在四清运动中犯过所谓的贪污罪,而陈平的父母双双都是资本家的后代,在那样的年月里早已受尽了欺辱,一次又一次。每次运动的开始也就是我们灾难的加深。不说大人,就是在我们这些孩子心里也早已埋下了恐惧的阴影。我知道那灾难迟早会降临,而我没有想到它会那么突然地降到陈平的头上。陈平在一夜之间就成了一个孤儿,我的母亲冒着*烧身的危险收留了陈平,陈平父亲的死亡成了一个谜。
“但我敢肯定陈平的父母在群专指挥部里受尽了皮肉之苦。群专指挥部李小姐可能不知道,老许肯定知道。”
老许点了点头:“景林也知道。专政对像就是地、富、反、坏、右,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
“对。”我接着说:“就是某些人眼中的坏人。那个时候每天都有阶级斗争,每天都有阶级斗争新动向,每天都可以挖出来一个阶级敌人,实际上那个群专指挥部早已成了某些人报复另外一些人的工具……什么是法?他们放个屁可能就是法。那些日子里常常在夜间传出在群专指挥部里拷打那些被抓进去的人的声音,那些被拷打的对象鬼一样的嚎叫声在颍河镇的夜空里传荡,那个时候我常常在恶梦里醒来。有关陈平父母的死,当时流传最多的说法是,群专指挥部里的人当着陈平的面剥光了他们的衣服,并且在陈平的注视下让他们*。但是我没有看到那惨不忍睹的场景,但我很相信这件事情的真实性。陈平的父母被抓走的那天下午,或者是将近黄昏的时候,因为那天一直下着大雪,真实的情景是很难分辨白天和黄昏的。那个黄昏来临的时候陈平给她的父母去送饭,饭是我母亲做好装在一个饭罐里的,在陈平走进飘飘扬扬的大雪里的时候,我很想陪着她一块儿去。我望着她刚刚走出去的身影就要往外迈步的时候,父亲叫住了我,他说:‘你干啥去?’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三张纸条(4)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去撒尿。’
“当时我没有说出我的真实想法。我出去尿了一泡又在大雪里站了一会儿才回到屋里。我站在门口望着飘扬的雪花感觉到时间的漫长。到后来母亲也受不了了,她说:‘小铭,你去看看。看看小平咋还没回来。’
“我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雨伞走进了大雪里,在我快走到群专指挥部的时候,我看到陈平捂着脸一边哭一边从群专指挥部的大门里跑出来,又从我的身边跑过去,我怔了一下,就在后面追赶她。她跑到我家,往家上一扑就痛哭不止,结果第二天就传来了陈平父母双双死亡的消息。当时的革命委员会及时地作出了决定,草草地把那对死者合葬了,并在坟墓前插了一块用白茬木板写成的牌子,牌子上写着现行革命的字样。我是这一年的清明节在陈平父母的坟前看到那块牌子的。
“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你们看看《而已集》的第五页,我当时就写下了杜牧的诗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当时我跟在陈平的身后就是这样的心情。在那个春雨淅淅沥沥的日子里我和陈平一块儿悄悄地给她的父母去添坟,那个时候陈平已经变得性格孤僻,她常常一个人在门边呆呆地坐着,眼泪常常从她的眼睛里流下来,就是不流泪的时候她也总是一脸的凄伤。在学校和在家的日子里,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我都会陪伴着她,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沉默寡言。我们在一块儿做作业,空闲的时候我就以她为模特儿画写生,画速写,那个时候我们交流最多的就是眼睛,在我们之间,一个简单的眼神都能使我们心领神会,在内心里我们达到了一种高度的和谐。现在回想起来,我们那段日子过的倒很平静,但陈平仍然深深地处在痛苦的孤独之中,在没人的时候她常常哭泣。这样到了夏季来临的时候,她就哭坏了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变得不能见光,不能见风,一见风一见光就流泪,她几乎时时手里都握着一个小手帕儿,这样到了我们毕业的时候她几乎就不能出门了。她在我母亲的劝说下,终于答应去镇上的医院去看看。在那年夏季的一个炎热的上午我陪着她一块儿去了医院。在我们颍河镇的医院里,那个矮个麻脸的外科大夫给她开了一个单方。”
我指了一下老许手里的纸条说:“就是最下面的那张纸条。”
老许把那下面的那张纸条拿到上面来。憔悴的纸条在他的手里发出哗哗的声响。
我说:“鲫鱼胆不太好找,因为那个时候我对鱼类知道得太少,我根本分不清什么样的是鲫鱼。好在那个时候我的母亲正在供销社的食堂里卖饭,母亲帮着找了七个鱼胆,但是不是鲫鱼胆我不敢肯定,我母亲又给一个正在养孩子的媳妇要了一大酒盅奶水,就放在供销社食堂里的蒸笼里蒸好了。那天在阳光里我小心翼翼地端着用鱼胆和奶水蒸成的药汁走回去,我对陈平说:“弄好了好弄了。”按照医生的吩咐,陈平躺在小床上,让我给她点眼。那个时候我感到她的全身都在颤抖,由于药水点进去她的眼